拿到入院签入证的那一刻,我有点懵……
原本以为只是去医院配点外用的药就可以回家了,不曾料想剧情会在此处有个突然的急转。
叹了口气,迅速接受现实,给家人依次通报讯息,告知我马上要入院。接着就是办理一系列的入院手续,缴纳预存金。
所幸我在12点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所以手术安排在了当天晚上就进行。这是当天唯一一件,合了我心意的事情。
晚上的门诊大楼如果你觉得很痛,就在心里默念 Ekam(一), Dve(二), Trini(三)吧。
瑜伽小伙伴在我进入手术室前,发了这样一条微信给我。
我会心地笑了。
记得第一次洗牙,持续的酸痛让我攥紧了拳头,身体挺得僵直,几度憋气到极限,但越憋气疼痛感越强烈。大脑急速地抓住“呼吸”一词,我努力把意识调整在呼吸上,一边有规律有节奏地一呼一吸,一边脑补对我来说最难的体式……
当你处在艰难的时刻,支撑你保持清醒和乐观的,一定是你在日常生活里惯于直击困难的经历。比如你永远清晰地记得,在长跑过程中突破极限时的那一公里,在最困难的瑜伽体式里保持的呼吸,当你被全世界不理解时仍选择坚持的那份孤勇。
由于半麻的关系,在术后的四个小时里,从肚脐以下到脚趾,都是完全没有知觉的状态。我想要把双腿打开的角度从30度变成45度,都是不可能的任务。
姐姐赶到医院时,我正好从手术室被搬回到病床上。她定定地站在我的床边,定定地看着我,话一反常态的少。
我故意逗她笑,于是,她笑;
我问她女儿的功课辅导好了,她说嗯;
我说只是个小手术,住三四天就能出院。
“再小的手术也是手术,何况是半麻,又不是局麻。”
“是啊,麻药又要上头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都会不太好,你们见谅哦。”
她笑起来,这回是看出她真的是在笑了。
“我看过你就放心了,你今晚好好睡,不要多想。睡觉有助于康复。记住了?”
“知道了。”
“这两天吃点好消化的,还有,你要静养,别又像个猴子似的,一个姿势保持不了一刻钟。”
“知道了。”
“你明天问问看主治医,大概要住院几天;我再抽时间来看你。”
“知道了。其实你也不用再来,这么小的一个手术。”
“我来不来,这个不用你管。”
“哦。”
“走了啊。”
我挥着手,示意她别回头了。
枕边的手机不断地震动,朋友们发来消息,嘱咐我术后要好好睡觉休息,尤其是这第一夜。
然而,就是这第一夜最难熬。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气味,连自己的身体在某一时段里都是陌生的。
但亲人的到场,朋友的关切,令我对这份陌生没有生出更大的不安。我并不孤独,我这样感受着。
身边只剩先生一个人了,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着白天里发生的一切。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强过一个,争先恐后。
我睁开眼,既然睡不着,就干脆启动所有的感官,搜寻着病房里的新奇。
左边病床上躺着一位91岁的老人,有个不知名的检测仪24小时 on call,每隔75分钟,机器就会鸣叫一次,每次持续8秒钟结束,接着就是下一个安静的75分钟。
刺耳的鸣叫声并不妨碍我右边病床上的病人睡觉,她甚至还无规律地打着呼噜。她的阑尾摘除术在我的手术之前,因为是全麻,所以麻药还没完全消散。
她的熟睡引来了我的一丝艳羡。
不晓得是谁剥了一颗甜橙,清甜的味道一阵阵飘来。我用力地嗅了几下,喉咙口紧了紧。
我就这样睁着眼,一直熬到了凌晨两点钟,麻药总算散尽,双腿逐渐恢复了知觉。我对着这双腿,像是刚刚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一样,左看右看。
我好奇地触碰、掐捏,甚至是很用力的。对于能够感觉到痛,我内心居然是欢乐的。
这世上最可怕的状态,莫过于麻木了吧。
我独自一人念叨着,在这样一个陌生、不太真实的夜晚,伴随着护士站间歇性响起的电话铃声。
一场病痛一场梦早上六点,暗夜彻底褪去。病房里开始交杂着各种声音,陪夜家属的洗漱声,走道里推车轮子的滚动声,音量渐长的交谈声……
被先生搀去洗手间洗漱完毕后,继续回到床上躺着。打开手机,微信上已有十多条信息,大多问我这一夜过得怎么样。
有几个朋友平时并无多的交流,但是到了某些特殊时刻,她们总会及时地,轻轻地问我一句,“你还好吗?”
这种带着分寸感的关照,让人心生暖意,又毫无压迫感。
生来自带疏离感的人,也许会被人形容为“冷漠”“难以接近”,但他们内心的情感并不会比别人少。
我通常是那个怕别人对我太好的人,因为我不知道该何以为报。我亦彻头彻尾地相信,这天底下,并没有那么多别人“应该”为你做的事情。
你应该理解支持我,因为你是我的先生/太太;你们应该为我带孩子,因为你们是我的父母;你应该护着我偏袒我,因为你是我的兄弟姐妹;你应该迁就我,因为我们是十几年的闺蜜。
你应该让我免受痛苦,因为我是你的信徒。
如果停止了对“应该”的奢望,多问“我应该为对方做些什么?”,这世上的大部分争吵和不愉快,也许就不会发生。
上午九点,闺蜜带着一袋子的食物出现在我的床前。
“你能不能把病房号说得再离谱点?”
我赖皮地吐了吐舌头,她已经习惯了我很多年的晕晕乎乎,搞不清楚状况。也就是说,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她罩着我,我亦放心地跟随她的指示,她让我往东,我绝不会质疑往西走走看。
她坐定在我床边,和我东西南北地聊,一直聊到另一个天蝎座出现在我床前。
于是,这两个毒舌天蝎,以她们这个星座惯有的方式调侃我,一度引得我笑得伤口阵阵刺痛。
一直聊到我困意泛起,哈欠连篇,她们俩默契地迅速起身,关照我好好养病,便挥挥手离开。
第一个住院日的白天,就在上午的闲聊和下午的昏睡中度过。
接下去的几天,随着伤口的恢复,以及对病房成员的熟悉,一切都变得轻松俏皮起来。
右床的阿妈,是个福建人,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庭氛围很融洽,探望她的人络绎不绝,而且每天至少有三个人整个白天都陪伴在她身边。
我和妈妈曾打赌,一贯陪在身边的那两个年轻女子,究竟哪个是女儿哪个是媳妇。
我断言,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很多话,稍显手忙脚乱的,一定是女儿;静静地站在床尾,及时准确地满足阿妈需求的,一定是媳妇。
我是对的。
左床的91岁的阿婆,每天陪夜的是她的女儿,“这个药你必须吃,不吃你会死的哦。”我听见她在阿婆不肯吃药时这样说。也只有母女之间,才会这样无所忌讳。
打发住院的时间,并没有一开始以为的那样艰难。前提是,你要放下心来。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我迟迟放不下心来——不得不暂停一个月的瑜伽早课。
内心不安地给老师发去微信,于是有了如下的对话:
一场病痛一场梦 一场病痛一场梦我时常期盼自己会有突然的转变,变得有智慧,变得稳妥恰当。而我又惯性地忽略,所有的转变都是需要“代价”来支撑的。
大师们都告诉yogi,瑜伽修行的最高级是第八级——家庭。我以前颇有些不以为然,那些高难体式不比和家人相处容易哪。
它们要求你日复一日的练习,几乎反人性;它们考验着你对呼吸的控制,纵使呼吸对常人来说只是一种本能的横膈膜运动;它们也考验着你对于恐惧的克服,倒立、后弯,无一不让人心生畏惧。
然而随着练习进入了第四个年头,我对于难易的判别,显然有了另外一套标准——是否开心。
练得再多,做到再难的体式,如果内心并不开心,或者说,只有在完成体式的那几分钟是开心的,我的练习又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呢?
还是说,如同老师所言——我们只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和欲望而已。
自从开始练习瑜伽,我从来没有暂停过这么久的时间。我不知道一个月后(没有意外的话),当我重新站回到垫子上,我会以怎样的状态开始我的练习,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的心,能否一一安放。
我不知道。
所有这些“不知道”,构成了我对于未来的恐惧,恐惧又让我无法投入于现在。
“多点耐心,不要急,不要气”,这是我余生都要面对的功课吧,不去想为什么破事会落在我的头上,不去想为什么黑暗的时刻还没过去,不去想为什么无常这么多。
买彩票中奖,是无常,我们全然接受,心生欢喜;被疾病缠上身,也是无常,我们却极力抗拒,心生怨恨。
无常本无好坏善恶,是我们给不同的无常下了好坏的定义,并对于我们想要的无常趋之若鹜,贪念重重。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生经历得越多,对这句话越有体会。
有些痛苦你躲不了,势必要亲身经受,也只有在经历了之后,你才能观照他人的痛苦。
你因此真正明白——怜悯、同情并不只是出于善良。
而就算失望不放过我,我也绝不放弃希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