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也并不是外婆。她是已经失去的一段时光,一个永不能达成的理想。她在前面,也在后方。只是不在身旁。 ——题记
外婆,请不要站在我身后,别再摇响花铃,呼唤我的乳名。
回头前我二十岁,回头后只有四岁。一见你,我就知道自己忽忽老了。
岁月它比小松鼠还要顽皮。我只不过是去采了一趟梅花,还没走完回家的小道,那场雪就已经下白了头。
青山不再,我跑不回你身边了。不是我迷了方向,而是归去的路途已不认得我。
幼时的齐眉刘海早及了腰。时光却是江南三月里的一次莺飞,等我听到扑翅声再去瞧,它已然不见了。我再不敢嫌浮生漫漫,因为年华竟长不过青草,长不过头发。
分明昨天你还在给我梳羊角辫呢。外婆。你的动作灵巧又轻柔。我突然很想拨开尘埃厚重的年月,俯下身来抱抱你,那时候你有开山辟水后依旧温柔的眉眼。
我依然记得那一次你背着我去买糖葫芦。满城梨花簌簌地落,仿若有人白衣吹雪,偶尔钻进你线条美好的颈窝。
前些年,我特意穿过小半个城去寻糖葫芦。含在口里时我忽而觉出心酸,像吞下一颗颗血红色的因果。小时候我并不懂得,有发生就会有消逝,糖葫芦迟早会吃完。
想来那些曾经挚爱过的人与事,便都是我童年时代千金不换的糖葫芦。现如今,仍然喜欢,却不会再去吃了。
世事经不起重温。因为最好的时光已被我一口一口吃掉,它永不再来。
我也时常想起妈妈熬的赤豆糊和白果羹。那么甜,那么苦,有一种带着任性的单纯。此后我再没吃过这样的食物。有时半夜里我伸出舌尖,舔舔月光又舔舔自己,实在尝不出什么滋味。
我一定是被时间煮得太久了。抑或是像一只蝴蝶在吸食过雪莲和罂粟的花蜜后,触角就再也感知不出别的花朵。因它命里头,曾喷薄过世间最圣洁与最毒辣的香气。如同遭逢了一场洪水来去,从填充到掏空。如同我遭逢了一个人,从暴烈的山洪到寂静的荒原。
外婆,你从未告诉过我,相遇竟是如此轻易之事。我没有摘着蔷薇瓣卜算,也没有央求萤火虫来引路,仿佛只是闭着双眼奔跑在油菜花田间,恰恰与那人撞了个满怀,手中放飞的风筝悠悠着了地。我听见心里有一声细微的震动,接着就被什么呼啸着给吞没了。
你看,心动也好容易,对不对。我渐渐明白这世间,生离死别,原来都这样简单,因它们只是一瞬间的事。唯一难得的是长久,没有什么长得过生命。恨不能,爱更不能。多少人半生之后回首江湖,才发现身后的恩仇都已消失了。
我突然很怀念隔壁家的二丫头,纵然曾经我多么讨厌她。只不过现如今,我连一个可以怨憎的人都没有了。街头那么多张脸来来往往,我看着他们就像看一棵树,一朵花。十万尘埃里,众生都成静物,我始终站在外面。又或许我才是一尊静物,坐在画中央。
是一汪天真的婴儿水,盛在掉了瓷的旧碗里。我似乎老了,但又实在很年轻。
外婆,外婆。我只想这样唤一唤你。一念就能立刻身处天涯,抵达你身边时定然明月正好。老屋、古松、露水。我在月光里回到少年。
你还愿不愿意背我回家呢,我已经不再怕黑了。月亮在身后,是为了照亮前方的路。
外婆,此时我已挽长发成髻,扣上了旗袍的最后一粒盘纽。缓缓地,我就要转过身来。外婆,你要认得我,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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