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那不勒斯
费德里科被葬在那不勒斯。
我毫不怀疑这是他本人的意愿,毕竟他这些年从来没有回过他真正的家乡,他绝对更希望能够长眠在这座他付出生命与家庭的城市里。我有记日记的习惯,我在粗糙的纸上写下这句话,然后划掉,蓝黑色的墨水渗进劣质的纸中。我嘲讽地将“付出”改为“献祭”。
在我心目中他就像一个愚蠢而虔诚的信徒。他的信仰是他的工作。
我过去从未称呼他为父亲,显然他也从未给过我这个机会。
他缺席了我生命中的所有时刻。
“对不起,迈克尔。”
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成为了他曾经想要成为的人,而他后来却心甘情愿被那座城市束缚。
我不怀疑他是一位出色的考古学家,但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位好丈夫、好父亲。
“请原谅我最后的自私请求,我希望你来那不勒斯,看看让我甘愿一辈子被它禁锢的世界。”在信中,他几乎是在乞求。
我最终还是去了那不勒斯。在飞往意大利的飞机上我告诉自己,我并不是在试图原谅他,事实上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我想来看看这座城市,它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可能是因为我与父亲终究流动着相同的血液。
他的房子与他工作的博物馆在同一条街道上,现在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在这座城市的落脚点。房子似乎空置了没多久,木质的家具上浮着极浅的灰尘,工作室内的一盆绿植仅仅枯死了半边。我不太相信费德里科会给它们浇水,因为他连看一眼他的儿子都没有时间。走到窗台上就能感受到城市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它与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样。我承认,我很失望。
“下午好,迈克尔。”
我下楼,碰上正往楼上走的邻居太太。我礼貌地向她致意。
她停在楼梯上,“你要去看你父亲准备的展览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脱口而出,看了看邻居太太,抱歉地笑了笑。
她张了张嘴:“我认为,毕竟他已经不在了……还有那封信……”
我快速地回答:“我或许会去,但不是因为对他有所亏欠。”
“抛开这些,那不勒斯绝对是个完美的城市。尽情享受吧。”邻居太太笑起来。
博物馆在大街的尽头,不过对于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人来说,它在大街的起点上。对我来说,它是我的起点,对父亲来说,它是他的尽头。无风的天气,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散着草籽的清香。午后的阳光落在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馆的墙壁上,耳畔琴音如水,盖过周遭地中海人轻快的聊天声。我像在水波荡漾的大海中浮动一般,久久不愿离开。我经过嘈杂的人群与高大的棕榈树,歌唱的意大利女郎就站在不远处,她绾着高高的发髻,乌黑漂亮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我最后选择先参观法尔内塞藏品展室,我一直朝前走,丝毫不在意两侧乳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是多么精巧健美。我仿佛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抱歉。”我无意中撞到了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孩,她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眼前的雕塑。
“没关系。”她笑起来,笑容明媚如春花。
第十九王朝的某个下午,埃及
我站在土垒的窗台上向远处望。我有一块完美的石料,我想将它雕琢成完美的雕像。远处金字塔亘古沉默着,将它的轮廓融进漫天烟尘中。我走下楼,寻找我所寻找的,我的灵感……
2017,那不勒斯
我好久没有拿起过画笔了,不可否认那不勒斯是座美丽的城市,可我从未想过要为它作画。偶然的思绪涌动,我从背包里拿出画具,站在费德里科的书房里作画。我不知道我的动机是什么,我仿佛在画给他看,将他最喜爱的城市画给他看。我惊诧于自己态度的转变,却并不愤怒。
“昨天的博物馆之旅还喜欢吗?”邻居太太正在居民楼门前与别人聊天,见到我,热情地招呼我。
“非常棒,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找到机会看你父亲的工作了吗?”
“是的,令人印象深刻。”
我还得再去一次博物馆,还有一部分我没有看完。
昨日在门口歌唱的女郎今天不在,代替她的是几位琴手,演奏着意大利风情的古典音乐。小提琴如泣如诉,大提琴沉默哀伤,我转身离开。
我今天要参观的是庞贝展馆,在展馆内,我又遇见昨天那个女孩。我相信有些人真的喜欢成天待在博物馆里,可能父亲也是这样的人,我过去因为父亲而反感所有这样的人。
公元79年,庞贝
轻微的地震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人们心中逐渐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他们隐隐觉得,这次注定不同寻常。天光一直是迷人的粉红色,不远处的维苏威火山不声不响,静悄悄地伫立着,凝望着与它为邻数亿年的土地。
“你说我们被困住了?”妻子坐在餐桌边,抬头看我。
“乘船离开是唯一逃出这里的方法,但我们没有钱。”
妻子停下理菜的手,正色道:“那么我们必须要筹到钱。”
“要怎么做?如果那么简单,所有人都是有钱人。”
她沉默了许久,我正准备上楼,她开口道:“今天我看到特伦提乌斯·尼奥带着他妻子离开。”他们是富有的面包坊主,虽说来自别的地方,但在庞贝也是生意有成。我没心情分析妻子话语中带着什么样的暗示,只当她是羡慕。
“他们真幸运。”我平淡地叹气。
妻子看了看我的脸色,像是思考了一下措辞。“我想他们不可能把他们的全部家当全部带上路……在这么短的时间。”
我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不安与激动顿时充斥了我的脑海,我知道我们必须活下去。我看着奥蕾莉亚,她也看着我。
“等等,你离开前能去看看玛西玛吗?虽然她看起来很好,但她可能察觉不对劲的气氛了。”
我叹息,“可怜的孩子。”
2017,庞贝
我亲自来到了庞贝古城。我计划再在意大利停留一天。维苏威火山已经沉睡了很多年,此时天色晴好,天空湛蓝如海水,头顶不时有鸟群掠过,海风送来小玫瑰的芳香。这里已经是一个成熟而著名的景点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慕名而来,观赏这几千年前的悲剧。我经过那些断垣残壁,不免有些唏嘘。有小孩子蹦蹦跳跳地从我身边经过,有背着双肩包的情侣以火山为背景拍照。
公元79年,庞贝
“你在做什么,科尼利厄斯?”
我与这位老人尴尬地对视,地点是特伦提乌斯·尼奥家的卧室。我率先打破沉默,他像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我也想问你。”
我平静地撒了谎:“特伦提乌斯·尼奥叫我来见他。”
老人的脸上写满了惶恐:“求求你,卢修斯,我需要钱离开这里。”
“把它们给我。”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抢老人怀中的钱。
走出面包坊主家时,我几乎是筋疲力尽。科尼利厄斯仍然留在那里,他是我们的老邻居了,我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恶形恶状过,我看着不远处的维苏威火山,心想:起码我们不用再见到他,我们有足够的钱离开这里,带着玛西玛。
我们走在城中的大街上,要去往城门口。那里有人会送我们乘船离开庞贝。我牵着玛西玛的手,她也没有说话。我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行色匆匆,面色惨白,无能为力地猜测末日来临的日期,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有人同我打招呼,“卢修斯,你到哪里去?”
“去散步。”
“听说马上将会有一场大的灾难,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我眼神怜悯。他没有在意,愁眉苦脸地往反方向走去。
城门口的车夫让我们上了马车,“好好看看这地方,这是最后一次,阳光照射在这些城墙上。”
2017,那不勒斯
这是我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我与邻居太太告别。
“祝你在那不勒斯收获爱情。”
我失笑。
“要对这样美的一座城市道别,实在不容易。”我对每个知道我要离开的那不勒斯人这样说。事实上,我也真的这样想。
我今天要去参观博物馆的最后一个部分,我直奔法尔内塞的赫拉克勒斯雕像去。
1787,那不勒斯
我接到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
国王要我换掉赫拉克勒斯的腿。
我只是一个拿着雕槌、雕刀的棋子,我面对着沉默的赫拉克勒斯,几乎感到绝望。
妻子建议我下楼去散步,我也确实很久都没有散过步了。
“今夜月色很美。”她柔声说。
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是啊,谢谢你说服我出来散步。”
“你仍未抽离赫拉克勒斯的思绪。”
“我无法苟同这如同亵渎的罪行!”
“我爱这样的你,但这是米开朗基罗的任务,而委任是他的工作。”
“他的遗产,也许吧。但我必须完成这工作。”
“那你的会是怎样的呢?”
我沉默。
她专注地看着我:“你是我的世界,我的遗产。”
“你的乐观,在我的心里注入希望,也带来悲伤。”
“告诉我,一个如此明智的人,看待世界的眼光,怎么如此消极?”
“亲手建立的美丽,因为亲率的决定被摧毁,很难让人有不同角度看待世界。”
“美丽将不变,无论涉及多少位政客或多少双腿,它将永远流传下去。”
2017,那不勒斯
我决定最后一次在那不勒斯街头漫步。
“你不介意我坐这里吧?”我刚在街道上的小型露天酒吧落座,就有人拉开我面前的椅子。
“请坐。”我礼貌地说。
“我似乎在这见过你。”意大利女孩的热情真是不假。
“或许吧。可能是在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馆。”我嘟囔着。我的确除了博物馆哪都没去。
女孩笑起来:“是啊,在博物馆里。让你经常造访的原因是什么?”
我知道她就是我经常在博物馆看到的女孩,出于对博物馆痴迷者的反感,我不觉加重了语气:“贴身保镖?原来门票还包含了这个价格。”
她并不在意,“好好表现,或许你还能获得私人导览呢!”
我终于仔细打量她。
我在那不勒斯邂逅的女孩有着象牙般的皮肤,黑曜石一样的双眸,她走在我身旁的时候,我的记忆有刹那的恍惚。我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在很久以前,我也与她在月下漫步。
在那不勒斯。
我们走得缓慢,晚风中凝结着浓醇的葡萄酒香气,艺人弹着吉他,歌声明亮,玻璃质地的酒杯相互碰撞,月色如薄雾笼罩着我们。这是夜晚的那不勒斯,高大的路灯投射出温柔的黄色光线,被夏夜焦躁的飞虫打断。我们与这座城市中所有人一样,在凉爽的晚风中感到浑沌而陶然的幸福。
1787,那不勒斯
“那么你期望我们的时间是怎样的?”
“记住星星和月光在我们头顶上闪耀发光。”
在那条千百年来被海浪冲刷的栈道上,妻子问我。
我亲吻她。
我要完成米开朗基罗未完成的工作。
在那不勒斯。
2017,那不勒斯
“你好像有些心烦意乱。”
她离我两步远,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她的头发在夏风中如招展的旗帜。
“走在那不勒斯这个美丽的城市,闻着满街葡萄酒香,挽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在街上散步,我真的无法不心烦意乱。”
她咯咯地笑起来,走近我。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漫天星斗下,我亲吻这个初次相识的女孩。浪漫不期而至,吻过便是陌生人。
在那不勒斯。
我在临行前去了父亲的墓园,这是我原先没有计划过的事情。他的墓碑在墓园深处,没有人给他送花,我亦没有准备。这样一看,他的墓碑与别人的相比凄凉得可怜。
我在他的墓碑前坐了很久,我昨天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我不会原谅他,但我也开始理解他,我与他一样爱这座城市。我的抬头仍然用了“费德里科”,但我在信中称呼他为父亲,我希望他不会在意。
离开时,夕日将尽。
我曾站在尼罗河畔远望太阳隐没入水中,曾与妻子孩子一起看着城墙上最后的阳光,又曾与妻子漫步在那不勒斯的月夜,我爱她睿智敏捷的头脑,我坚信我的作品将会不朽,她说“我相信你,我爱你”。
我如今站在这里,我知道他们是我,亦或他们似我。或许这是我与我父亲经手过的文物的关联,我相信这样荒诞的解释。我仍然坚信我不会原谅父亲,不过这并不重要。我爱着他永生挚爱如伴侣的城市。
在那不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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