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一位朋友记述她与祖父的最后一眼的小文,怆然欲泣,也想起自己与爷爷生前的最后一眼。
那是2014年初的那个寒假,期间几次探望卧病的爷爷,他还很关切地问学《易》到怎样了,并且耐心地一字一顿地给我从头讲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的种种规律意义。刚刚回头翻2014年1月22日的日记,其中记云:“……下午往视探爷爷,见其病中之状,大不忍,陪他一个多小时,他见我去似颇高兴,同我讲了不少话,特别嘱我学《易》之事。其他种种嘱咐训诫,亦令人难忘感激。下午近四时别之。”现在写这些文字才一下子将这个场景和二千五百余年前“鲤趋而过庭”夫子问学诗礼乎的场景联系起来,这种时空的纵深贯穿,加上爷爷彼时更在卧病弥留之际,令人感慨万分,呜呼!何可胜言!除了嘱学《易》,还特别问到有没有女朋友,答案当然是让他失望的。现在想起来,编几句善意的谎言也是好的啊,那时候真是太笨了啊!爷爷对我的嘱咐期许就这两方面,羞愧而遗憾的是两方面都还至今没有让泉下的爷爷欣慰的成绩或结果。
寒假在家的最后一天,2月17日,第二天就要回济返校,随父亲去探望卧床的爷爷,并告别。那次探望告别,心里明了,应该就是最后一面了,生离兼死别,但这种明了的觉知总被我下意识压入心底去,生怕碰触,似乎要佯装一种与平日往常的探望没什么两样……彼时爷爷尚能言语,只是语速明显慢,但是清楚,思维和表达都清楚,当他知道我们是专程来看他,他毫不掩饰他的感动,说了一句“才叫好呢!”听得出满满的慰藉欣悦。然后跟我说话,他本来听力就不太好,那时候更是衰退得厉害,我需要冲他耳畔大声喊他才能听到。这一次他交待了自己的身后事,主要是墓址择定和下葬的事项,爷爷一生不知给多少人择过墓址,而这是最后一回,给自己。已经不记得谈了多久,最后不得不走的时候,父亲说了句“那就这样啰,我们走了哦!”爷爷回了一句“好嘛,那就慢慢走嘛。”听得出的失落,两年多了,言犹在耳,音调语气还异常鲜活生动,绝难稍忘。不过最后的眼神接触是怎样的情形则有些想不清,大略记得爷爷看着我们走出房间,我似乎又特意退回去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转过身去侧面着墙一边,看不见他的面容了,只好走。
那一次包括之前探望跟爷爷的谈话,我都以那时用的索尼Z1做了全程高音质的录音,可恨的是后来没有及时将那些音频拷贝出来,以至于那些无比珍贵的录音在去年3月底的济南东站随着那部手机的被扒窃便永远无法再找回来了。而那最后一次的探望兼告别,日记里竟然简要得离谱,难道是收拾返校的东西太仓促,没有记录太详细?还好很多细节至今记忆犹新。
第二天,2月18日就启程回学校了,一路上内心五味杂陈,写了这样一段:
“这么些年漂泊惯了,却很少像这次离家一样怀着如此浓郁的乡愁。昨天去探望卧病的爷爷,爷爷还不停嘱咐我学《易》,他老人家一生积德行善、勤耕苦读,奈何病体日衰,愚孙不肖,今当远行,宁不悲慨!惟上苍怜悯佑护!”
彼时一别,仅仅半个多月光景,先是3月8日中午父亲来电话说爷爷病危,9日中午母亲又来电话说爷爷病危,已不能进食。10日早上六点十余分,天色犹未大明,母亲打电话来,看到电话的瞬间已经有不祥预感略过心头,母亲声音似乎比平时沙哑低沉,平静地告诉我“爹(我们那里经常把爷爷叫做爹)过世了。”后来知道,爷爷最后的时光是他的三个儿子(除了二叔,彼时二叔尚在外地)陪侍度过的,大约凌晨三时许爷爷“落气”了,据说最初无论如何闭不上眼,幺叔母就对着爷爷遗体讲:“不要挂念,二哥和维维(我的小名)在路上了,马上就到!”边讲边替他合上眼,遂而瞑目。
丧礼将于次日即3月11日晚举行,我于是立即订了次日上午飞重庆的机票和重庆到丰都的高铁。然后翻出平板里的《乾隆大藏经》,找到《地藏经》,把最后那一篇世尊说的偈语抄了一遍,落款写:“弟子向维为祖父向发仲祈,伏惟不思议诸菩萨庇佑,无限感恩。”后来又把整部《地藏经》印了一份出来,连同抄的那篇偈语,回家奔丧一路上随身带着。
次日上午起飞,中午到重庆,记得从机场到重庆北站之间的地铁上见了行乞者,我给了他十块还是二十块,当时心想,如果这也算得一点点功德的话,希望可以回向给爷爷。下午到丰都,没有回家,直奔丧礼现场,在幺叔家。甫一抵达,叔母径直带我去灵堂见爷爷最后一面,她将棺盖半推开来,爷爷穿着端庄严整的寿衣躺在里面,叔母拿掉覆在爷爷脸上的烧纸,灵堂里有些昏黄的光照在爷爷枯瘦的脸上,却显得一如往常地安详平静,心里哀戚,却竟并没有到需要刻意抑制的程度,遂三拜而退,与诸叔伯兄弟姐妹守灵达旦。至天色欲晓,即是起灵出殡时,茫然不知所措地眼看着抬棺的众人七手八脚地用绳索束好棺木,似乎这才猛然醒悟到,这一夜的守灵终究是有尽头的,陪侍爷爷的时间也就到此为止了,难以抑制的悲痛这才铺天盖地洪水决堤一般席卷而来,放声痛哭,几不能行。而我的任务是端着爷爷的遗像,遗像上覆着黑纱挽的花,走在出殡队伍前面,前一段路程大哭不止,几乎看不清路,合不上队伍的步伐,不是快了就是慢了,一直走到半路才渐渐平复了一点情绪,渐渐止住了泪水。此时想及爷爷一生为人品性,如今与我已阴阳两隔,万端悲慨,何可胜言!按照爷爷的遗愿,他葬在奶奶墓旁,奶奶早在我父亲13岁那年就去世了,之后爷爷终生没有再娶,时隔35年,爷爷和奶奶也算团聚于泉下了。我们这一辈无人见过奶奶,想必一定也是位非常好的人。
3月13日回学校,16日是“头七”,此去故乡,二千余里,只好拟了一篇祭文,略备果品清茶,面朝西南,遥相致祭。今日再读祭文,笔意虽拙,情实至切,因附于兹:
祭故显祖考文
维甲午之岁,建卯之月,既望之日,值故显祖考向公讳发仲宾天第七日,不肖孙维,虔备果品数种,清茶一盏,并属此文,泣血稽首,遥祭英灵。山川钟灵,江河毓秀,祖父生而好学,天赋懿德。诗书礼文,嘉誉遍播遐迩;厚德高义,善行远泽子孙。祖父耕读一生,虽清贫寒约,其志不渝。维尝闻诸父也,其少时祖父经年勤学苦读,每至夜半而不知疲,实吾门世代子孙楷模。祖父精于易理,每为人卜而未闻有失,非天襄君子而何?维少时也,从吾祖父习书,祖父悉心之至,诲而不倦,至今思之,感恩无已,慨叹莫名。自彼迄今,虽十数载,而愧无大进,拜祭于斯,无地自容!从今以往,敢不奋勉!及维之长也,祖父每每训余学《易》,维不孝已极,乃数相推脱,竟不得从而学,遂成今日至大之憾事,愧哉愧哉,奈何奈何!自兹而后,学《易》必勤,以慰祖父之灵。堪叹人去不复,可慰善德永存,不肖愚孙,唯思继秉,虽如登天,岂敢稍懈,祖父在上,时刻鉴之!悲悼哀念,成此祭文,略抒胸臆,爰止笔墨。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不肖孙维恭祭并拜
前日偶然读到思言姐几年前发的一篇记述她与先祖父最后一面的小文,大受触动,本打算在她的文章下面留言评论,结果一写就收拾不住笔墨,也成了一篇千余字的小文,便私信给了她,她复又受我触动,连续写了四千余字的文章怀念其告别先祖母及故宅的前前后后,我有幸成了最先的读者。今夜想起此前发给她的小文,想着略加完备扩充一些,也修正一二处谬误,不料篇幅远超我预期,扩充到了原篇幅的两倍有余。
愿先人们泉下知我们追怀悲悼之意,我们也秉承先人们的遗志遗风,好好生活下去吧。
向维 西历2016年4月26日成稿于山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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