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阎荷,取“延河”的谐音。菡萏初成,韵致淡雅,越长越像一枝月下的清荷。大家和她告别时,她的胸前置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三十八朵。
被查出肿瘤后,女儿从此一病不起。两次大手术,接二连三地检查、化疗、输血、打吊针,祸从天降,急切的宽慰显得苍白无力,气氛悲凉。可是,枕边一簇簇鲜花不时地对她绽出笑容,她睁开双眼,反而用沉静的神态和温煦的目光宽慰我们。我不忍心看着女儿被痛苦百般折磨样,便俯下身去,梳理她的头发,在她的前额轻轻一吻。
十九年前,我曾在这家医院接受手术。女儿当年十三岁,小小的年纪,羊角小辫,黑带儿布鞋。她在病房里唱歌、念诗给我听。她用两张硬板椅子拼起来睡在上面陪住,夜里只要我稍重的一声呼吸或者轻微的一个翻动,她立刻机警地、几乎同步地坐起俯在我的身边。她监视我不准吸烟。有时,女儿的劝慰比止痛针还要灵验。
我劝慰女儿说:“现在我们看的是最好的医生,当年我住院手术不也挺过来了?”女儿嘴角一笑,说:“你那算什么?”轻松过关而已。
最后的日子里,五大痛苦日夜折磨着女儿:肿瘤吞噬器官造成的剧痛;无药可止的奇痒;水米不进的肠梗阻;腿、脚高度浮肿;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而且,不间断地用药、做检查,每天照例的验血、挂吊针,不能将痛苦减轻到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身上插着管子,都是捆绑女儿的锁链,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舅妈……舅妈!”当小外甥跑着跳着到病房看望她时,她问孩子:“小镤,你看舅妈惨不惨呀?”孩子大声应道:“惨——”声音拉得很长,病房的气氛顿觉凄凉。同病房六岁的小病友叫明月,一天,阎荷坐起梳头,神情坦然,只听到明月一声高叫:“阎荷阿姨,你真好看,你用的什么化妆品呀?”她无力地笑着:“阿姨抹的是酱豆腐!”惹出病房一阵笑声。几位作家来看望,称赞“咪咪,真坚强!”女儿报以浅笑,说:“病,也坚强!”又让人一阵心酸。
女儿相信我,我会举出种种有名有姓的克癌成果和故事安抚她,让她以过人的毅力,一拼羸弱不堪的躯体,等待奇迹的出现。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个比女儿还要清醒、还要绝望的父亲,是不是太残忍?
夜深了,女儿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家休息。我离开时,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复上楼,见女儿已经关灯,她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挣扎。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
女儿去世的时候,还算平静,眼角溢出一串泪水。护士们说:“阎荷什么时候都爱干净。阎荷,给你患处贴上胶布,好干干净净地上路。”又劝慰大家说:“少受些罪好。她是好人!”女儿的好友随手接过一把剪子,对着女儿耳语:“阎荷,取你一撮头发留给妈妈,就这么一小撮。”整个病房惊愕不已。
女儿离去后,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但是我如梦如痴,紧紧抓住那只惨白的手,吻着女儿的前额。老伴的眼睛哭坏了。伴随着哭声,我们将女儿推进太平间,一个带有编号的抽屉打开了,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抚摸着她僵硬疼痛的双腿,再吻她的前额,顶着花白的头发对着黑发人说:“孩子,过不多久,你我在天国相会。”
八宝山的告别室里,悬挂着女儿的遗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女儿的上衣口袋里,贴身装着一张纸片,研血成墨、滴血成字,是她和女婿的笔谈记录,因为她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血书般的纸片,我们至今不敢触目。
“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
“生病没有舒服的,你遇事不慌,想得开,我看有希望的。”“你看不行,你是大夫吗?哈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惦记你吗?”“我无力回报。”
后来,在女儿的电脑里发现一则有标题的短文,约作于她第11次化疗之后。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却变得坦然。“思丝”即思恋青丝,女儿的女儿也叫丝丝。
思丝: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盛夏酷暑,燥热难耐,哪怕悄悄过来一股小风,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到丝丝凉意,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没头发好……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健康重现,青丝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自己满意的理发店去,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拣最好、最贵的买喽,还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
衰惫与坚强,凄怆与坦荡,生与死,抚慰与返抚慰……生命的巨大反差,留给亲友们心灵上难以平复的创痛。
吻别女儿,痛定思痛,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死后,我将会再见先我一步在的女儿和我心爱的一切人,美丽的天使,她没有选择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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