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为六绝句·其二
杜甫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何当共读香芸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我们前面既然讲过了王勃、讲过了杨炯、讲过卢照邻、讲过了骆宾王,讲完了“初唐四杰”,那么今天我们就不得不要来讲一下老杜的那首著名的《戏为六绝句》,当然最重要的是其中的第二首,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从性格的角度而言,大多数人可能最喜欢李白,其次才是杜甫。但其实杜甫除了诗律精细,除了诗风沉郁顿挫之外,他也其实是有几分豪侠、豪爽气的,像这一组“论诗六绝句”其实就可以看出老杜的这种豪爽之气。这组诗最有名的当然是第二首,直接评价“王杨卢骆”,评价“初唐四杰”,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这是说“初唐四杰”像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他们大多才华横溢,却又命运多舛,屈居下僚,尤其是他们的诗风、文风,他们诗文创作不拘俗套、清新、刚健,一扫齐梁颓靡之风,但这样一来就和隋末、唐初“齐梁文风”的文坛主流相违背,尤其是在诗文的创作技巧上,就显得有点粗糙,甚至没那么精细。所以当时自诩为文坛主流的那批人,他们可能是身居高位,又可能以诗坛领袖自居,他们讲求词语华章、讲究属对精细,讲究形式要华美、典故要堆砌。总之,诗文创作要有技巧,而技巧本身则以他们的标准为是。仿佛握着技巧的尚方宝剑,就可以讥讽、鄙视、嘲笑那些青春的清新力量,所以一句“轻薄为文哂未休”,其实说的就是那些文坛上泥古不化、手握齐梁颓靡余风、自以为握住了创作技巧的所谓文坛主流的那些人。他们对四杰的嘲笑,笑他们词语不够华美,文风不够绮丽,最重要的是体现不出所谓的技巧与规范来,他们以为这种创作是轻薄的,所以他们哂之,他们嘲笑四杰的轻薄为文,老杜一句“轻薄为文哂未休”,刻画尽了文坛上、诗坛上这帮自留地文人、自留地诗人的可怜、可笑的嘴脸,站在历史规律的制高点上俯瞰沧海横流的老杜,在刻画了遗老遗少的自留地文人、诗人们的丑恶嘴脸之后,径直发出振聋发聩的批判与呐喊——“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你们这般可笑的、泥古不化的自留地诗人啊,你们自以为掌握着文坛与诗坛的圭臬(圭臬是指土圭和水臬。古代测日影、正四时和测量土地的仪器。引申为某种事物的标尺、准则和法度;可以据此做出决定或判断的根据。)、你们自以为能确定创作的规范与技巧、你们自以为在狭小圈子里互拍马屁的所谓创作,到最后,其实不过是一堆诗文的垃圾而已,空有诗文的形式与空壳,却没有真正的内涵、创作的精神与历史的风骨。而这些正是“王杨卢骆”所有,正是“初唐四杰”所有的,是的,他们可能没有你们用词那么精细、那么尖巧、那么华美、那么形式、那么喧嚣、那么所谓技巧,但他们书写了这个时代的精神,触及到了时代的脉搏,他们替一个时代的到来发出心声与呐喊。在你们所谓“轻薄为文”的嘲笑里,他们的笔触、他们的心声、他们的创作才是这个时代的最强音,所以他们终将如长江大河一般滚滚而下,终将万古不废、万古留芳。而你们这帮守旧的自留地文人啊,在历史的长河中本就微不足道,也因此只能身名俱灭。你们对四杰的嘲讽,其实恰恰是历史对你们的嘲笑。
那么我们不禁回过头来要问,向来温柔敦厚的杜甫,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慷慨,甚至是豪爽侠气的评判呢?闻一多先生有一篇著名的《宫体诗的自赎》,或者可为解答。闻一多总结诗史说,从谢朓已死到陈子昂未生的一段时间,这段时期就是宫体诗泛滥的主要时期,宫体诗就是宫廷吧,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在南朝时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包括后来他在南朝时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东宫的创作群体为代表,到后来像陈后主、隋炀帝包括唐太宗他们为中心的宫廷的艳情诗创作,甚至到唐初的“上官体”,其实都是所谓宫体诗影响下艳情、浮靡与纯形式创作。只讲究词语、典故、对仗与技巧形式的典型代表,闻一多先生说那是一个以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人所推动,但论到诗的本身则为人所诟病的时期。闻一多先生甚至说这也是一个缺乏真正第一流诗人的时期,就是这段“宫体诗”盛行的时期。所谓的主流文人们,他们占据着社会的上层,垄断着社会的资源,他们浮华奢靡却又自以为是,他们舞文弄墨讲究技巧、讲究规范、讲究精细,好像谁不按他们的路数来,谁就是下里巴人。而“初唐四杰”正是在这片绮靡文风中突然崛起的所谓“下里巴人”。他们在这个即将昂扬的时代里振臂高呼、放声长歌,他们挥洒内心的慷慨,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们激励内心的勇气,欲投笔从戎,大声呼喊“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们即使身染沉疴、沦陷于痼疾,他们也要微笑着唱“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他们即使身陷囹圄,有着“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悲叹,也终究会放手一搏,发出“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的终极呐喊,这就是“四杰”,这就是“王杨卢骆当时体”,这就是“不废江河万古流”,尤其是这样的感慨是由杜甫发出就更显得别有深意。事实上就诗律的精细、创作技巧的高度与难度而言,杜甫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他并不因此夸耀,更不以此自矜,反倒能触及文学创作的本质,即为人生、为心灵、为时代而放声歌唱,所以他的诗在诗律、在技巧之外,能终成“诗史”,而杜甫也被后人尊称为“诗圣”。那种眼光、那种格局、那种境界又岂是所谓技巧派的保守文人所能比拟的呢。所以老杜的这一组诗其实开辟了中国文学史上以诗论诗的典范,也是后来屡盛不绝的“论诗绝句”的先河。所以像后来著名的元好问的《论诗绝句》、袁枚的《论诗绝句》,包括赵翼的《论诗绝句》,其实都是原祖于老杜,原祖于他的这一组《戏为六绝句》。我们回头来看一下六首绝句,既各自成篇,其实又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第一首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耻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庾信晚年稽留北地,终于脱离了宫体诗的创作窠臼,这反倒被保守诗人们嘲笑。老杜的意思是说,庾信的文章到了老年其实更加成熟了,其笔力高超、雄健,文思如潮,文笔挥洒自如,这就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可是没有眼力劲儿的保守文人们,却耻笑、讥笑庾信的晚年创作。老杜说,你们这副嘴脸啊,如果庾信能活过来的话,大概真的要觉得你们这帮后生可畏了。当然,这里的“后生可畏”应该加引号,所以“今人耻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嘲讽,我们只能说老杜也是开玩笑的高手啊。
第二首就是王杨卢骆当时体,就是评“初唐四杰”。而第三首紧接第二首而来,说“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快过都见尔曹”。这是退一步说,退一步,说即便是王杨卢骆四杰操笔作诗,作品可能有瑕疵,可能有技巧上的问题,可能比不上汉魏的诗歌而接近《诗经》、《楚辞》。但他们还是龙文虎脊的千里马,可以为君王驾车,纵横驰骋,不像你们这帮守旧文人,徒有躯壳毫无内涵与脚力,大概跑几步路就会跌倒了吧。
第四首呢,更是直指宫体诗的保守文人,说“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是说你们这帮可笑的守旧文人啊,你们的才力应该难以超越上述几位,你们说说看,现在谁成就能超出他们呢?你们这些人所做的所谓浓丽纤巧、所谓技巧精细的诗文,不过是像翡翠飞翔在兰苕之上的一般货色罢了,根本缺乏格局与气度,而创作如果没有如掣取鲸鱼于碧海之中那样的雄健才力和阔大气魄,最终也不过只是一些小巧的玩意儿罢了。谁说老杜温柔、敦厚,其讽刺挖苦何等辛辣、何等入骨,为老杜点赞。
第五首则是交代世人学诗之法。老杜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这就是说学诗之道确实要爱古人,要远溯魏晋风骨,要原祖《诗经》与《楚辞》以来的传统,但也不能因为爱古人就鄙薄像庾信、像“初唐四杰”这样的今人。要把他们的清词丽句引为同调,如果能与庾信、四杰为邻,在内心又追攀屈原、宋玉,具有和他们并驾齐驱的精神和才力,这样才是人间正道。否则就会沿流失源,坠入齐梁时期那种轻浮侧艳的后尘了。
最后一首,老杜提出了至高的学习与创作境界。他说“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首句“未及前贤更勿疑”,应该还是批判那些守旧的保守文人,他们的自以为是,他们蜩与学鸠般地叽叽喳喳,其实在大浪淘沙的历史面前真的算不上什么。“递相祖述复先谁”,则是交代要学习的年轻人们,互相学习、继承前人的优秀传统是不用分先后的。只要用心、只要努力、只要在薪火相传的历史发展中点燃自己生命里哪怕一丝的光和亮,这就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是创作的价值和意义。当然,学习还是要有眼光的,“别裁伪体亲风雅”,是要区别、裁剪,淘汰那些所谓形式主义、内容空乏的诗作,而学习《诗经》以来的风雅传统。“转益多师是汝师”则是说虚心地学习,不仅不耻下问,还要转益多师,只有虚心地学习、快乐地学习、终生地学习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师啊!
这一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成为千古不灭之真理,同时大概也是老杜之所以能成为老杜的关键所在吧?推而广之,我个人揣摩这一名言,其实也告诉我们两种学习、治学的姿态,一是首先要转益多师,要虚心求学。生活中处处皆学问,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只要你虚心学习,哪怕那些不如你的人,他们善意地提醒、他们热忱地帮助,也能让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以只有学习本身才是学习的最大法门。但除了这种俯首甘学的姿态,还要同时拥有另外一种姿态,即“别裁伪体”,要知道哪些是没有意义的叫嚣与批评,哪些是徒耗精力的喧嚣与争吵。人生时光有限、时光宝贵,要“常与智者争高下,莫与傻瓜论短长”,当蜩与学鸠( 故九万里, 则风斯在下矣, 而后乃今培风; 背负青天, 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 “我决起而飞, 抢榆枋而止, 时则不至, 而控于地而已矣,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适莽苍者, 三餐而反, 腹犹果然; 适百里者, 宿舂粮; 适千里者, 三月聚粮。 之二虫又何知!节选自《庄子.逍遥游》)讥笑大鹏鸟的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既嘲笑它飞得不正确,又嘲笑它飞得没意义的时候,大鹏鸟若停下来听蜩与学鸠之二虫的叽叽喳喳,又怎么可能像李白写的那样“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呢。所以人生既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又要“内断于心,自为主持”(出自曾国藩家书),所以只要不断地学习,坚定地成长,哪怕举世喧嚣与嘲笑,只要我们的心灵、我们的精神与前贤站在一起,那就终将会与“王杨卢骆”一起,“不废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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