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必要，不出京”，只好在家乱翻书。最近翻看了两本书：《明朝出了个王阳明》和《明诗别裁集》。前一本是王阳明传记的谐趣版，简明、通俗，其中有一段写王阳明以“巡抚南赣都御史”的身份率军平定宁王朱宸濠反叛。最后，朱宸濠被擒，宁王妃娄氏投赣江自殉。临死前，她将无限悲哀留在绝命诗《西江绝笔》之中：
画虎屠龙叹旧图，
血书才了凤眼枯。
迄今十丈鄱湖水，
流尽当年泪点无。
娄妃原名娄素珍，江西广信府（今属江西上饶市）人，明朝诗人、书法家。她的家学深厚，爷爷是明朝大儒、著名理学家娄谅，王阳明曾登门向他求教。
娄素珍容貌秀丽、富有才情，远在南昌的宁王朱宸濠亲赴广信府下聘，将她娶进门，成为宁王正妃。
朱宸濠曾一度把唐伯虎请来做幕僚装点门面，但唐伯虎发现朱宸濠不轨，靠装疯才被放还，前后半年有余。这期间，朱宸濠让唐伯虎做娄妃的老师，娄妃的诗书画水平提升很快。
史载娄妃“色美而工词章，性贤明，晓大义”。
在宁王府锦衣玉食，娄妃的日子过得惬意，她的《春游》，就是写这种日子：
春时并辔出芳郊，
带得诗来马上敲。
着意寻芳春不见，
东风吹上海棠梢。
后来娄妃发现朱宸濠的反意，多次泣谏劝阻，写过好几首诗婉转表达规劝之意，比如《早行》：
金鸡未报五更晓，
宝马先嘶十里风。
欲借三杯壮行色，
酒家犹在梦魂中。
娄妃死后，唐伯虎写了好几首纪念娄妃的诗，其中一首说：
花落花开总属春，
开时休羡落休嗔。
好知青草骷髅冢，
就是红楼掩面人。
由娄妃，想到明朝其他女诗人。
记得买过一本《历代妇女著作考》，是著录中国历代妇女著作的目录书，可找了半天没找到。到百度上搜，得知这本书共著录从汉朝至近代共4000余种妇女作品，书上记载，宋辽金元的女诗人总共有62人，而到了明朝，女诗人的数量猛增到245人，井喷式增长。（到清朝更多，好几千人，但暂不在此文话题中，另议）。
明清女诗人多，当然也不能就此认定明清女子比两宋女子更聪慧、更会写诗词，或是因为她们的诗词留存下来的数量更多，她们的名字也就被记住了，这是明清女诗人多的一个原因。
在明朝的女诗人中，朱妙端是另类，《列朝诗集》称她为“女中诗豪”。
朱妙端出身于浙江海宁书香门第，聪颖灵慧，博览群书。她酷爱写诗，活到80多岁年纪，诗作甚丰，可惜现存仅有30余首。
她的《客中即事》，细腻宛转，是女性的诗：
华屋沉沉乳燕飞，
绿杨深处啭黄鹂。
疏帘不卷薰风静，
坐看庭花日影移。
另一首《客中偶成》，也是在外乡所作，淡淡的忧愁：
异乡久为客，
风雨阻归程。
两岸数峰碧，
孤舟一羽轻。
篷窗残烛在，
烟树早鸦鸣。
坐待东方曙，
依稀见海城。
这两首诗都写离家在外的感受，但都没有痛说愁苦，风格清新流丽，有度量。
史评朱妙端为“女中诗豪”，其诗自有豪迈之处。
女性写边塞诗极少，但朱妙端流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诗里，就有《从军行》，笔力雄健，慷慨深沉：
束发从飞将，
长驱下玉关。
秋霜明宝剑，
朔雪拥雕鞍。
晓角边城苦，
悲笳旅梦残。
何时净疆埸，
歌吹入长安。
她的怀古诗，开阔激昂，其《虞姬》一诗尤为时所脍炙，不输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
力尽重瞳霸气消，
楚歌声里恨迢迢。
贞魂化作原头草，
不逐东风入汉郊。
《吴山怀古》，痛斥庸主，悲情展露，忧国忧民：
万里中原战血腥，
宋家南渡若为情。
忠臣有志清沙漠，
庸主无心复汴京。
北塞春风啼蜀魄，
西湖夜月照瑶筝。
百年兴废空陈迹，
回首吴山落照明。
有考证说，朱妙端出嫁后的生活并不幸福，有些诗就写得凄婉生动，比如《秋日见蝶》：
江空木落雁声悲，
霜染丹枫百草萎。
蝴蝶不知身是梦，
又随秋色上寒枝。
这首诗写蝴蝶，或也暗喻自己，凄婉动人——这蝴蝶怎么这么痴心呢？现在已是秋天了，可别因为贪恋枝上的阳光、那一点点的温暖，就把秋色误作春天了。
《病中作》写自己的伤感无奈：
夜剔寒灯梦不成，
拥衾危坐到三更。
不知何处吹羌笛，
落尽梅花月满城。
这首诗看似疏淡，但细品则凄清，尤其是结尾一句，既暗示季节，也写自己心情，暗用汉乐府中二十八横吹曲之一的《梅花落》，深沉、含蓄，景象凄美。
《明诗别裁集》未选朱妙端的诗，不知何故。
《明诗别裁集》是清人沈德潜编著的，里边选了9位女诗人的11首诗，可见明朝女诗人在文学史上还是有些地位的。
明朝状元、大诗人杨慎被贬云南戍边，前后三十年。
杨慎的夫人叫黄峨，《明诗别裁集》选了她的一首诗《寄夫》，就是思念丈夫杨慎的：
雁飞曾不到衡阳，
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
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
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怜空有刀环约，
何日金鸡下夜郎？
杨慎和夫人两地离愁，此诗把离情与思念娓娓道来，哀婉动人，典雅含蓄。首联说想寄书信给丈夫，又担心无法送到；颔联写两人相互思念之苦；颈联化用典故（《诗经·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和《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抒发思念与盼归之情；尾联表达了对丈夫回家的期待。
明朝王世贞说黄峨的《寄夫》诗，字字佳绝，杨状元的和诗，怎么也赶不上。
黄峨（原作“峨”，后亦作“娥”），人称“黄安人”，明代文学家，四川遂宁人，与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并称“蜀中四大才女” 。她出身官宦家庭，父亲黄珂是明朝南京工部尚书。她受家庭影响，能诗词，散曲尤有名。
杨慎在云南戍边时，作《廿一史弹词》（原名《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传世后易名为《廿一史弹词》）。它取材正史，每段一个词牌，共十段，被后人誉为“后世弹词之祖”，其第三段 《临江仙·说秦汉》因为《三国演义》的推助而广为流传：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黄峨曾作《南商调·黄莺儿·苦雨》，与丈夫的《廿一史弹词》唱和，名动天下：
积雨酿轻寒，
看繁花树树残，
泥途满眼登临倦。
云山几盘，
江流几湾，
天涯极目空肠断。
寄书难，
无情征雁，
飞不到滇南。
黄峨的作品被辑为《杨夫人乐府》，近人将两人之作合编为《杨升庵夫妇散曲》，又有《杨状元妻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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