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你娭毑总算搬到下面来住啦。”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视频通话,当时离我上次回家已有大半年。爸爸正坐在小平房门口,仍旧是从老屋搬下来的那套椅子。我记得那约是十年前请木匠师傅上门来做的,当时我们一家三口都还住在老屋里。
如今奶奶终于愿意从摇摇欲坠的老屋里搬出来,至此,这个家里除了爷爷都已经离开了,老屋算是彻底告别了属于它的二十五年光阴。
算起来,老屋不过比我虚长几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爷爷奶奶带着爸爸叔叔两兄弟,白手起家,在分配所得的小山头上,挥着锄头、担着箢箕,挖空了一块山头用作建房地基。在对面另一个山头又掘出一井窑洞,自己动手烧制出当时称得上时髦的红砖。爸爸兄弟两个本就是学的泥瓦匠手艺,于是自己包干,事无巨细上阵父子兵,一砖一瓦砌出来村里第一栋两层楼房,也就是如今这栋老房子。
有一栋好屋,自然要配一口好井才完整。在我们当地,水井是居家必备。我不曾听说哪家哪户没有水井的,就连住在山湾里只有一间土坯房的单身汉家,水井也是不缺的。因此,打一口水井,也是当时的头等大事,花费功夫不比砌一间房屋少。
老井的位置定在了西北角,位于屋顶作为二楼露台的那间房旁边搭出的偏厅后,靠着山林,常年遮着树荫,竹林清音近在咫尺。爷爷请人用机器往地下钻二十米之后,爸爸两兄弟轮流下井,一个在上面和水泥,用小桶递下去,另一个自低处靠着自制竹梯,再然后便用麻绳吊住腰身,自下而上,将红砖一圈圈垒上来。到了井口,再在地面整整齐齐地砌一圈水泥台,里里外外都用砌刀刮得圆滑流畅,宛若玉璧天成。
老房子建成,照理该兄弟两个相继成家,蒸蒸日上。然而世事难料,作为长孙女,我却从未见过爷爷的面。关于爷爷的那件事,家里的长辈们讳莫如深。只能偶尔从奶奶深夜伤心时的哭诉中拼凑真相。爸妈成婚当晚,爷爷暴毙身亡,一场悲喜事使整个家庭蒙上阴影。不出两年,爸妈离婚,妈妈带着嫁妆一如来时风风火火地归了娘家。
待到我懂事的年月,老屋连同老井都有些年岁痕迹了。那时爸爸叔叔两兄弟已经分家。叔叔一家三口住西侧这半边。能干的叔叔在偏厅屋后打上木架,铺上黑瓦,遮住老井,算得上半间房的天井就成了。奶奶与我家住在一起,充当女主人的角色,为外出打工的爸爸扫除后顾之忧。而爷爷,只余一副黑白的面孔终日肃穆地立于神龛上,常住堂屋,看家人出入忙碌。
老井仍旧是大家共用的,一家人吃喝洗涮,都仰仗这口老井,整日里几乎没有停歇。圆滑的一圈水泥井沿,任由地底深处渗出来的井水,日复一日地冲刷,常年泛着青润的光泽,随着时光并未开裂老去,反而显得容光焕发。这常让我想起奶奶的容颜,仿佛岁月并不催人老,倒把睿智的光芒渡在她眉眼间,凭添几分光彩。
家里的两个男主人,一年到头总是忙碌的。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共处的时光却并不那么多。大多时候,老屋里到处都是两个女人和两个女孩的身影。
我格外喜欢在叔叔家天井消磨夏日午后的时光。爸爸叔叔在外务工的时候,婶婶和奶奶在家操持,这天井也是她们待得最多的地方。外头日光正耀,晃得人睁不开眼。或者是午睡起来睡眼惺忪,或者是在外疯玩得气喘吁吁跑回来,又或者是蹬了一个小时单车从学校回家头顶冒热气的时候,我穿过屋后树荫,总能在天井里头找到熟悉的人影。
这时必然先打一桶凉凉的井水上来。吊在麻绳上的铁皮桶,被婶婶倒扣着扔到井里,哐当一声闷响,彷佛能亲眼看到水桶一点点沉入水中,听着尾声就能轻易判断出铁桶已经完全浸入。两手将麻绳用力一拉,铁通翻了个个儿,已经盛得满满当当。两手交替往上抡,一桶清澈透凉的井水闪现眼前。就势拿水瓢一舀,咕咚咕咚灌一大口,顾不得脖颈衣襟上也淋得湿哒哒,管不得奶奶的笑骂,只觉得通身凉爽,一身暑气荡然无存。
小孩子爱喝凉凉的井水,大人们却喜欢喝茶。把井水灌在熏得漆黑的水壶里,吊在炉子的余灰上,不消添多少柴,水就轻易滚开了。捏一撮同样在这个炉子上熏的土茶,开水一冲。虽比不得外面卖的绿茶好看,茶汤隐隐泛出褐色,但喝起来却是同样茶香四溢。小孩子怕烫嘴又怕热,单是闻到茶香也醉人。有时奶奶一大早拿搪瓷缸泡一大碗,到了傍晚只剩浓浓的缸底茶,我双手端起来偷喝一口,到嘴里先是浓得化不开的涩味,然而涩味散去,仍然能品到一股天然的甘甜,也不知是来自茶叶还是井水。
有时我也爱逞能干自己动手打井水,却总也掌握不好角度,控制不好力度,把铁桶砸在红砖井壁上哐啷作响,能捞上来小半桶水已经算不错了。“快莫作贱铁桶喽!”奶奶若看见了一定惊呼,并一把将我拉过来,其实是一看我弯腰凑那老井太近,心里就发慌。这都是因为我与这井,有着“过命”的交情。
有一年暑假,我带着上学路上认识的一个姐姐回家玩。先是逛到露台上,跟着她一起爬上一米多高的护栏扶手,挑战过独木桥的心跳。“你去拣几个瓦片来,我们玩过家家吧!”护栏另一侧就是天井顶上的瓦棚。少不更事的我轻易被说服,完全没有想后果,踏上了瓦片。咚的一声,一脚踩空,径直掉下了天井,一屁股坐在井沿边。要是再偏移三寸,只怕就要长眠深井了。好在只是“要是”,好在未伤及筋骨,但自此之后,在当时吓得哭天抢地的奶奶心中埋下不小阴影。那之后数年,即使懂事不少,我若是想趴在井边看看里面的碧波水光,感受一下地底传来的阵阵凉意,仍只能挑她不在的时刻。
奶奶和婶婶在家的时候,总有忙不完的事。年少并不懂得为何家里总有大大小小的事物让人停不下来。直到自己成家以后才知道,操持一个家,就会把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角落放在心上,一年到头是极少能有空闲的。
有时她们是在揉搓家里各个边边角角的织物,譬如饭桌上罩剩饭剩菜的布罩子、厨房和卧室的抹布,有时是锅碗瓢盆,总要想方设法把家里弄得窗明几净,即使是没有粉刷,露出坑洼土层的灶屋,地上也总是光亮的。
不过衣服是不会这个时候洗的,总是夜里一换下来就被她们悄无声息地洗好漂净,这会早就趁着好日头晾干了,说不定都已经收回了屋里。
我本不喜欢洗洗涮涮的事情,不仅双手摩擦得发疼,好好的一盆清凉干净沁甜的井水,也被污染成粘稠的黑水,还要泼在井边水泥地上,怪脏的,不怕会污染老井?于是总是跟在后面,再泼几瓢干净的井水,把天井地面冲洗干净,让浑浊的脏水顺着阴沟流走。老井只是静静地待着,并不介意我如此挥霍。不管如何,都有源源不断的清水渗出来,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但也有一些时候,我是不介意的,比如被大人安排洗被套。冬天换下来的被套总要留到盛夏来洗。春天的天气潮潮乎乎的,洗了也难晾干,不像夏天,洗完晒干,兜满阳光的香味,等到寒冬打开似乎仍能那股味道。
洗被套这事,我和堂妹,也能帮上一二。奶奶把家里那个分外厚实的大金属澡盆挪出来,那是我出生不久就已经备好的嫁妆,盆底还用毛笔写着大名,重得直到我长大也一个人搬不动。奶奶会将大铁盆挪到门前的阴影里,把被罩扔进去,拎几桶井水浇上,叫我们两个尽情地在里头踩。一脚踩进去,井水冰冰凉凉漫过脚踝,两个孩子都忍不住惊笑出声。踩在高低不平的被套上,身躯摇摇晃晃,水声噗哧——噗哧,触感清凉柔软,宛如踩在春种时节烂软的泥地里,但是这么清爽柔软,只怕腾云驾雾也不过如此舒适吧。等我们玩得尽兴了,奶奶或者婶婶这才加上洗衣粉搓洗。漂洗的时候,仍旧唤我们上场,再来几次“腾云驾雾”。
水井边的忙碌,更多时候是为了吃喝。幼时家里拮据,吃不上多少好东西,但总有些特例,那些挖空心思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来的美味,让幼时的我们解馋,在我们生命中打下烙印,直到离家万里,见过天下美食,仍旧念念不忘。这其中,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有两味,红薯粉和酸枣糕。
红薯刚用铁钎挖出来时带着一身湿黏黏的红泥,躺在田垄间等着拾捡。等到一块地的红薯都出来见了光,最先出来的那些泥土也早已干枯。于是干的湿的混在一起,用箢箕挑着在自家水塘里来来回回撞个数十遍,再带回家,在后院里慢慢地细细地刷洗。盆里倒出来的水,一开始带着些红泥和泥沙,渐渐地恢复清明。搓干净了便先去皮,再用菜刨子细细地磨成渣,然后泡在井水里反复揉搓沉淀揉搓沉淀,直到把红薯淀粉一点点浆洗出来。洗好的淀粉水需要几天时间静置分层才好去掉多余的水分。
奶奶和婶婶忙活这些的时候,我和堂妹就坐在旁边,要么啃着鲜甜的红薯仔,要么手里抓两个烫呼呼的红薯渣煎饼,边吃边围观边畅想,偶尔听指挥递个勺子碗。
等到红薯淀粉析出来,做成粘稠稠的浆水,就可以准备烫粉皮了。老井前面偏厅就是叔家的灶屋,里头那口大铁锅热腾腾地烧着井水。我和堂妹除了偶尔窜进窜出围观一二,是不太愿大夏天搁在灶屋里头淌汗的,大部分时间仍旧窝在天井里凉快。有时搬个矮凳配高凳,便能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吃的。等到水快开了,婶婶把手臂粗的长树干塞在灶膛里,便能叫它自己烧着,无需再为灶火多费心思。
舀半勺浆水,放在抹了油的铝制浅口圆盘上,转几圈匀一匀,搁在微滚的大铁锅中,不消一会,浆水神奇般变得透明,一层轻薄软糯的粉皮已成。婶婶立马继续下一盘,奶奶则把锅里已熟的圆盘取出,拿到屋前,小心翼翼用筷子挑出粉皮,搭在架在两个木头叉架中间的竹竿上微微晾干,便能切成粉条或者粉皮,转移到临时取下来的纱窗门上彻底晒干。这门夜里能防蚊,白天可晒粉,也同老屋里住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红薯粉不管是用来煮菜、下汤、凉拌还是油炸,都是一道美味,能吃到过年,甚至明年夏天。孩子们还喜欢捡了晒干的红薯粉边角料放在柴火上烤,粉皮受热后变成鼓鼓囊囊的白色脆皮,一口下去,粉脆香甜。如今想来,只需要一点点荤腥便能煮出一大锅香飘飘的红薯粉,每一根都弹牙有嚼劲,裹着醉人的油荤香,在那个年月是多么难得的美味。大人们不仅拼着每一分力气挣钱养家,还要挖空了心思满足孩子们的馋。那样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无比幸福。
红薯化作粉条粉皮,装在无需密封的塑料袋中,悬挂在灶屋的墙上,随吃随掏。屋后的酸枣也熟透了,一颗颗金黄的酸枣从高大的树上落下,堆积在天井边缘,有的则砸在天井和楼房的瓦顶上,噼里啪啦作响,再咕隆咕隆地滚下来。
我和堂妹把酸枣一个个捡起来,仔细挑出好的,放在一桶冰冰凉凉的井水里泡着,每日勤快快地换水。澄澈的井水中,金黄圆润的酸枣一颗颗累积起来,心里的期待和欣喜也愈来愈满。不过几日工夫,就能把大部分酸枣收入桶中。有时还嫌不够,挎着竹篮跑到一里地外的山湾里,去老地方寻又大又黄的酸枣回家,汇在一起。
泡了几日的酸枣,到了下锅的时候,仍旧是用井水下锅,热腾腾地煮到肉烂皮软,再拿出来用凉井水冲洗干净。毫不打眼的酸枣,若不是用来做酸枣糕,就是烂在树下也没人愿意捡一个来吃,核大肉少酸掉牙。但偏偏就有人心灵手巧,琢磨出了这一套化腐朽为神奇的吃法,还不止一种。
我家的酸枣糕每年都要做上好几种不同的味道。把煮烂的酸枣捣烂成糊状,拌上些许白糖中和酸涩,无需去皮去核,直接摊成一层晒两天,金黄的酸枣肉逐渐变硬,转为深褐色。取一个不拘装过什么零食的罐子装起来,撒一层白亮的芝麻,就可以慢慢磨嘴了。
揪两粒核下来,堂妹一粒我一粒,核上带着一团沾着白芝麻的酸枣肉和仍旧金黄的枣皮,含在嘴里,细细地嘬,慢慢地用牙齿刮,让酸枣核在嘴里转着圈,直到把每一丝酸甜交织的枣肉都吸入腹中。对着屋前的水泥晒谷场,噗一声,把吮吸得光亮的酸枣核吐出去,看谁的溜得远。酸枣核咕咚咕咚地跑出去,顺着略微倾斜的水泥地,一直滚到那边的橘树下。绿得发亮的橘树上挂着酸枣一般大小的小橘子,还不到嘴馋的时候。
还有一种做法要在捣烂后把酸枣皮和核仔细去了。婶婶坐在天井里一个桐油漆过的小板凳上,双腿夹住大铝锅,先一个个把酸枣皮揪下来,然后攥一把竹筷欻欻欻地捣鼓一番,就可以把脱肉的核也去了,枣泥也已经碾得细细的。拌上蒸熟捣成泥的南瓜或者红薯就是不同的酸甜风味。但若是掺上剁碎的藠藠,又是一种独特味道,辛辣中透着一丝清爽,枣泥软糯的口感中多几丝爽脆。在木门板上铺上洗干净的白色纱布,薄薄地摊一层调制好的酸枣泥,晒到五成干就可以揭下来剪成10厘米见宽的长条,悬挂在竹竿上继续晾着。酸枣糕大多晒成八分干,不到位就难久存,晒过头就费牙口。
还有不得不提的是,辣味酸枣糕,不管是带核的不带核的,都可以混入剁好的红尖椒,色泽中添一丝娇艳的红,放在舌尖,酸辣交织,酸得流口水,辣得冒热气,让人欲罢不能。尤其是带肉的酸枣核,任它在口中翻转腾挪,也要忍到枣核上一丝味道也没有,才舍得吐出来,之后仍旧要呼哈呼哈半晌方停得下来。
酸枣糕一般都晒在大门前,对我们来说,出出进进都是诱惑,每日偷吃几十次也不为过。有时为了做好的酸枣糕不至于太快被馋嘴猫偷吃干净,奶奶和婶婶会不厌其烦地搬到二楼的露台去晒。但其实没什么用,趁大人一个不注意,我俩就溜到二楼,并逐渐学会了有技巧地偷吃。边角料是最好下手的,就算卖相不好看,味道不会有差。有时还能吃到边角一块没有摊匀的肉泥,由于太厚,外表干了,里头还有一团软糯的肉泥,吃在口里,味道丰富,最是飨足。露台上西晒最重,我俩就躲在晒酸枣糕的门板底下边吃边乘凉,等到吃干抹净了才敢在大人们连连呼唤中下楼去。
村上几乎有女主人的每家每户都会做酸枣糕,但是从来不会撞味,配料黏稠度稍加变化,或者晒干程度稍有不同,到嘴里就是千差万别的味道。我家的酸枣糕格外让村里小伙伴嘴馋,尤其是做法独特的酸枣核。
每年只有在过年前后,每年最湿冷的那段日子,爸爸和叔叔才有工夫在老屋里消磨些时光。有时聚了些朋友在家打牌,男人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老屋里便热闹得不像话。兄弟俩一起动手,工地上带回来的木方做成了简易的桌架,盖一床旧棉被,底下塞一盆炭火,就能安稳舒适地打起牌来。打牌时必少不了的四件套是热水、瓜子、烟和槟榔。
女人们即使心理紧张男人们会输钱,仍旧要顾着脸面,热乎周到地招呼来客。灶屋火炉上挂着漆黑的烧水壶,底下的柴火几乎没有停的时候。井水一壶壶烧开,冲了烟熏的土茶给各位续上。如果说夏天喝茶是为了激汗,冬天就是实实在在地暖身。有时还会在牌局开始的时候先上一碗厚实的芝麻豆子茶。芝麻和黄豆都是自己地里种的,特地收了过年来吃。炒得香香脆脆的,抓一大把放在茶碗里,开水一泡,香味四溢,边喝边嚼,口齿生香。我和堂妹也能得一碗,挤在牌桌旁趁着热闹暖和蹭零嘴吃。最怕哪个叔叔伯伯在口里刚塞满的时候,突然抓到一手好牌,在甩牌的同时忍不住激动大呼。
也有的时候女主人们会换着花样上姜茶,红的或者白的,腌渍得咸津津的生姜,撕成细丝,跟茶叶一起冲泡,就是一碗微咸的热茶。烫烫地嘬一口,将那生姜在齿间一嚼,愈烫愈辣愈热和。这时候我和堂妹是最爱帮忙的,一般来说孩子是不让多喝茶的,我们就在摆茶碗配茶叶撕姜的时候,趁机往自己嘴里塞姜,生嚼也是爽快。
瓜子花生也是自己家的土产,一年攒到头都是为了过年闲时有得磕。那烟和槟榔自然是男人们的专享,只是哪挡得住孩子们的好奇。我和堂妹曾经胆颤心惊地偷了一根烟,躲到老屋二楼走廊的避风处,用火柴去点,烧了好大一截。一人一小口,都被呛到眉头紧皱,差点流下泪来。剩下的一截被偷偷地扔到炉火里毁尸灭迹。年少不知愁,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喜欢拿这种东西熏自己。
没料到的是,多年以后,当年被同一根烟熏得睁不开眼的我们,一个再未沾过半口,另一个却变成了小烟民。我们的人生像两条同一车站发出的铁轨,并行前进一段时间过后,渐行渐远,驶向完全不同的地方。这一切都开始于那年发生在老屋的变故。
在我们孩子眼里,明明什么都是好好的,日日在老屋上下盘桓,寻着数不清的乐趣。年少时不懂得,如今仍旧无从理解,总之那些年奶奶和婶婶之间因日积月累的婆媳矛盾渐行渐远。直到千禧年来之前的某一日,叔叔一家三口搬到一里外的另一个山头,开始自立门户。除了留两间屋孝敬奶奶,叔家住的西侧老屋一砖一瓦也拆解下来一同带走,为他家新屋添砖加瓦。气急攻心的奶奶将爷爷的黑白照一把从神龛上薅下来,砸在屋前水泥台阶上,叫他看好幺儿如何作践自己的心血。爷爷目光沉静地躺在一地碎玻璃片间,无言语。那些玻璃碎片卡在水泥裂缝里,怎么也扫不干净,太阳一照就发出刺眼的光。这没能挡住叔家外迁的脚步。
几乎就在同一年,爸爸也离了老屋,搬去县城与后妈同住。老屋忽然就清净下来,一大家子人只剩下我们孤老幼小两人相依为命。
人走了,以前总以为永远满溢的老井,似乎也干涸了。奶奶把水桶上系着的麻绳接了一截又一截,铁皮桶撞在井内沿砖头上的声音从深处悠悠传来,良久才能听到哐的入水声。为了水位能高点,奶奶把叔家拆房留下来带不走的嵌着钢筋的水泥砖头搬来,一块一块,像发泄一般扔到井底。仿佛所有的不堪与不甘都要叫老井帮她吞了。那时年岁尚小,只记得那些残留着水泥块和钢筋的砖头格外沉。如今想起来她在一片废墟瓦砾中压弯了腰搬东西的样子,比当时多了一丝感慨。当年一家人如何把房子砌起来,如今就如何拆掉;当年兄弟齐心凿出来的老井,而今剩她用拆房留下的砖头扔下去一点点地填上来。不知那时她心里如何做想,是否和我此刻一样不由得叹一口气,唏嘘片刻。
也许她没工夫想那些事情,想的只是如何取水更方便些。只是这些难以释怀的伤痕,终究如残石沉在了她的心底,又在近两年化作梦魇,回过头来让她夜不安眠。
老井填得越来越满,最终只剩下一米来深。水是不够用了,爸爸不得不请人在老屋东北角,我家那边的屋后,凿了第二口井,并且先后装上手动压水泵和电泵。取水更方便了,只是井口永远盖着一块几十斤重的水泥井盖,再难一窥井中风采。
残了半边的老屋似乎承受不住岁月的洗礼了,老得特别快。门窗木框里头钻出来成堆的白蚁,石灰墙里面的电线被陆陆续续挖出来查找断点,屋前二楼悬空的长廊隐约有了裂缝,屋后的山泥会在夏季整夜的暴雨后一股脑冲到后墙,连带井水也透出一股泥色,原本在堂屋后的灶屋不得不搬到东侧的偏厅。就连门前的橘树也耐不住年岁,逐渐枯萎,吝啬得不再给一颗果实。
叔家拆走的断壁残垣上种起了蔬菜,原本那屋里就没有粉砌过,还有最西边两间原本的猪圈留下沃土,蔬菜很快长势喜人,绿油油地冒出来盖住断墙根。只是从不见婶婶像平时下菜地一样光脚采摘,总有些钢筋残渣隐没在茂密的瓜藤和叶子底下。
露台底下那间屋拆走之后,楼梯无法通到二楼房间,爸爸在二楼一间屋的后墙以极其扭曲的角度凿出一张门洞,每次从楼梯间跨上去都是一次不亚于走护栏扶手的冒险。
我再也不去天井边玩耍了,婶婶做的酸枣糕也终于和我家的演变成了不同的味道。
直到十多年后,我外出求学借上助学贷款,家里少了负担,爸爸才新建了一个小平房从县城搬回来。就在老屋东侧,仍旧是挖了一块山地来建房,只是曾经的父子三人只剩下爸爸一个。新房比老屋地势更低,为了取水方便,又凿了一口井,用电泵抽到老屋顶上新装的水塔,新房里用上了自来井水。这次连井口都难见着了,只需要在水塔见空的时候拨一下闸门就行。
在第三次忘了关电闸,直到水塔里的水像瀑布一样自老屋顶上溢下来才意识到之后,奶奶赌气一般地搬回了老屋。新房太潮,房间太小,住不习惯,就连贴了瓷砖的地面也是她不喜的理由。尤其是水塔里转了一圈又打水管里冒出来的井水,一点也不合她的意,彷佛这井水已经不纯粹了。
奶奶就睡在当年叔叔留给她的一楼房间里,还是那张用了几十年的雕花木床,那是他们婚后生活好一些的时候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斑驳的紫漆剥得零零落落,露出底下的木纹,爬上床的时候总难免有几声咯吱咯吱。我常年在外,老屋里只有爷爷一直在堂屋的神龛上陪着她。门窗早已破损不堪,玻璃窗也破了几块,只是拿旧布条遮着。夏天还好,一到冬日便四面楚歌。
有时奶奶会抱怨爸爸不给修葺一番。“你守着个老房子干什么,搬下来住新屋不好吗?”爸爸犟着不肯低头,只催她搬下来住。
每次放假回家,从爸爸的摩托上下来,行李箱扔给爸爸,我总是径直路过新屋门口,先去上面老屋找奶奶。每次问她何苦总是守着残破的老屋,她从不多说,只是眼光不经意地瞟一眼神龛上的照片,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直到僵持两年多后,奶奶才终于在挨不住的寒风中松了口,搬到新屋里长住。只是她仍不肯放弃老屋,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去开门洒扫,把堂屋的大门打开,一如那些年我们还住在里面的时候一样。
跟爸爸视频不久后,放寒假回家时,奶奶就坐在新屋的堂屋里面等着我,舒服地躺在沙发上,脚下是光洁明亮的大理石瓷砖。我放下包裹,还没来得及坐下,“跟我去上面看看你爷爷”,她已经站起身来。
老屋门前新砌了一根粗大的水泥立柱,勉力支撑着开裂的二楼走廊。柱子表面的水泥刷得很随意,比不得当年刷井沿时的一丝不苟。就这也是三番五次催促爸爸才完成的。堂屋大门敞开着,里面洒扫得一尘不染,爷爷仍旧在黑白照片里肃穆地俯瞰着我。曾经他是最早离开老屋的人,如今变成了最后守着老屋的那一个。
叔家西屋的残址上搭了两间屋子,用的不再是红砖,而是裸露的水泥砖,没有丝毫粉饰。虽然与老屋合在一起有些违和,但好歹老屋不再残缺,奶奶看着便舒适很多。穿过房间,天井早已不复当年整洁,四处仍散落着杂砖瓦砾。然而天井地面的水泥地又恢复光亮水润,丝毫不见老化开裂。
我随奶奶走近一看,原来老井还活着,井水漫过井沿渗出来,里面清晰映照着奶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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