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我想请个假。”陈忧伤站在长木桌前,面无表情。
“好,请假条我明天拿给你。”我合上抽屉,陈忧伤道了声谢,推开来不及合上的门,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不留痕迹。
木门碾过绒毛地毯抹平痕迹,好像从没人来过。在我的印象里,陈忧伤是这家小报社最不应该请假的人,他是这么的热爱工作,珍惜每一个上班的时刻,好像沉浸在墨香中才能彰显他存在的价值。我苦思冥想,很久之前,他似乎有过回乡的念头。
拉下门闸,挂上沉重的铁枷锁,我走进马路,被车水马龙所吞没,一阵丁零当啷,神思恍惚后,被吐出在狭小住宅前灰暗的黄昏里。
随着身后的门轰然关上,算是和灯红酒绿的世界做个暂时的了断,打开亮得很脆弱的两管白炽灯,一转身就拥抱了满室的空虚,我找了一个沙发上最舒服的位置,摊开卷在手心里的报纸。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我也没钱买,日久便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韩彬村拆迁计划落幕,村舍土地明天开售”这么无聊的头条却着实唤醒了我深处的某些记忆。许久前的一次同学聚会,觥筹交错间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壮接完一个电话后,突然嚎啕,喝醉酒似地吐出那些含糊不清的字词,我们花了许久才能明白, 原来是土生土长的家乡小村被人收购,推平做成房地产生意了。同学们唏嘘不已,却没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他的痛楚。
吃晚饭前,我撕下今天的日历纸来包鱼骨头。油渍顺着平滑的纹路浸透在鲜红的2018上,鱼骨错综排列着像极了城里单调的惨白建筑。
像是突然被扇了响亮的一巴掌,醍醐灌顶似的,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北漂的第十年。十年来,我很少会想念那个小小的村庄,或者说,已经无处可以想念。和父母一周两次视频通话中,我从他们碎碎叨叨里得知,父母迁出了农村,在城市定居了下来,以前的老宅已经被卖掉,旧时的邻居也搬得差不多了。村子的土地沉默下来,在见证那么多代人的离去后,它徒劳地守着一座空城,等着推土机的宰割,然后人们在它的坟上种下钢筋水泥,几年之后一片繁茂的钢铁森林把先人存在的痕迹抹的一干二净。
我羡慕陈忧伤,不管他在车流治治中如何浮沉,在现代世界中迷失,总有一个淳朴的地方等着他回来,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亘古不变,给予他最温暖的拥抱。在远离故乡又有限地排斥着城市时,我并不知道我在哪里。
这就是城市化的进程,我们一直都在眺望,却从没想过去怀念,连回乡都成了一种奢望。
那天晚上,我出乎意料的失眠了,一觉醒来已经是隔天九点多。“干脆给自己放一天假吧”我想。洗漱完毕,我背上被我束之高阁的写生板,骑车到市郊的一处偏僻地儿写生。
途中春光明媚,不用忍受地铁浑浊的空气,对于一向出行于地下的人,地表的世界永远是崭新的,因为那时候的我们只属于大地。我像探出头的鼹鼠,手脚麻利地爬上低矮的山坡,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在向我招手。
那个人是陈忧伤。
我背起画板,踏着阳春三月的嫩绿走近,发现原来他是在放风筝。那种很古老的纸鸢,牵着一条细细的白线,在他的手里变换出各种花样。他明显看到了我,手中的细线顿了顿,又在和煦的春风中翩翩起舞。“我以为你请假回乡去了。”此时此刻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明天的火车票,早上7点出发”他缓缓抽走攥在手心里的线,任由纸鸢飞向太阳,消失在蔚蓝的天幕中。
“老板,我想辞职。”
“为什么?”我不解。
“昨天父母打电话来,叫我回去老宅收拾一下东西,一个月后就要卖掉土地了。一开始我很惊讶,土生土长的土地怎么说卖就卖,后来才知道,小时候的老邻居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村子俨然成了一座空村。我从呱呱落地开始,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的每一滴血都蕴含着泥土的芬香。现在它就要离我远去,在机器的暴力下转变成别的东西。”
“不只是我家,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凌驾于家乡的土地之上,我对故乡的感觉日渐陌生,仿佛我从不是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的人。这次回乡我想多待几个月,趁它还没有完全被混凝土和钢铁同化前,记住这个生我育我的地方最原本的模样。我只是......”
陈忧伤突然不说话了,紧皱着眉头,眯着眼盯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看着烟雾弥漫,朦胧了眼前。
烟雾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高,我看到这吞天漫地的雾蒙蒙里,大壮举着酒杯对我哭泣,我看到大壮身后高高举起的挖掘机臂膀,对准了脚下这片哺育大壮几十年,使他魂牵梦绕的土地。
举起,落下。
举起,落下。
举起黄沙,撒下满天烟尘。
一个月后,因为经营的某些问题,这家小报刊终究没有挺住。在最后一次员工大会上,我郑重地向他们表示感谢,当最后一个员工恋恋不舍地走后,我日复一日地拉下了铁闸门,挂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转身走向火车站,去赶一个小时后的火车。我要回到我的家乡,即使那里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我坚信,家乡的土地,哺育我的土地,永远会守护着一方净土,静静等着游子归来。
不问时日,不问归期。
走过坑坑洼洼的土路,四周是打桩机摧残过的痕迹。我四处打听是否看到过一条清澈的小溪,溪里鱼虾成群,沿岸草木茂美,但在这极度空荡的黄土之上,连水池都销声匿迹。我不甘心地继续走着,在一片狭小的洼地里,在建筑机器无法涉足的地方,我发现一汩清泉在野花杂草的簇拥下继续它的使命,缓缓地流淌着。
十几年前,我在这汪清泉的河流上游泳。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还是十几年前在河边玩水的孩子。
感谢还有这么一汩溪水在为我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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