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是不会事先约定的，它自作主张在半夜时分。据地震台测定，是8月6号的2点33分，还是星期天凌晨。震级不大，上下左右地摇晃了十多秒。
震中位于德州平原县。平原向南不足百公里，是省会南吉市。两地间，一马平川，只隔着金光灿烂的母亲河日夜向东流，没有崇山峻岭的横亘。平原的地势稍低一些，地震发生后，震波却毫不顾忌地倒灌了河对岸的南吉。
放射科的周一午餐会，全科人几乎一个不落。一上班开的工作例会，是科主任的独角戏。中午在看片室边吃边聊，缺了领导莅临，大伙才敞开七嘴八舌。常有值过夜班的，宁可晚些回家补觉，也捧着饭碗凑热闹。
A把筷子扬起，筷头刺向天空，一边敲桌面，一边绕着圈地瞅向每个人：“实话实说啦，昨晚半夜地震时，你什么小样？”A是科里的中生代，业务上扛大梁。平时话不多，却是午餐会的实际主持人。她每次主持都像支起鱼竿，总要从水底钓点什么出来。这次，她嘴一扒拉，直奔主题，要大家复原当时的情景。“谁说瞎话，下周做东请全科。”
对面坐着的B也扬起筷子：“我来开头，打个样”。B是放射科的“小钢炮”。凡一言不合，她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嗓门能提到脑门上。大伙撩她，“咒”她没人敢娶。即便瞎猫碰上死耗子，婆婆也是弹药库，总得一物降一物。这些年，咒语兑现一半，亏空一半。小钢炮已为人妇，膝下两个孩，婆婆果真凶猛，常与她火星撞地球。但散了满天星，婆媳又亲密成一个人。B说：“我撒尿回来，正赶上震了。我拽着老大，他抱着二丫，开门就跑”。顿一顿，说，“本要坐电梯下楼。等电梯那会，才想到不能坐电梯。可从21层走下来，不得走到天亮。等一会，又回去睡觉”。她也转着圈瞅他人：“就这么简单。你们呢？”
坐她旁边的C，张嘴冒出怨气：“我睡不沉，一震醒了。可俺那一口子睡了就不睁眼。他妈也跑过来，连叫带拽。”C性情温顺，习惯甚至享受凡事由老公说一不二，与同事也从不生争执。大伙不由得奇怪她生气并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解释道：“看到没事，我们又躺下了，他却不再睡了，在群里和朋友圈里联系事。三点多钟，他开车拉着全家人去了泉水广场，待到天亮后才回家。”C自然而然地维护丈夫的尊严，补充道，“一大批人都这样，是在网上约的。广场周边停满了车。”她要转移注意力，伸手推一把D，“你说、你说，该你了。”
猛个丁被推到前台的D有点懵。她愣一会，说：“我们俩个，傻吃迷糊睡。昨天晚上，还是呼呼睡，没觉出半夜里有地震。”D这样说，没人异议。她是心宽体胖又憨厚的品行，婚后一直与公婆在同一屋顶下。近年公公腿脚不便，离不开轮椅，更离不开她的寻医问药。“吃早饭时，我们才知道半夜发生过地震。是公公在饭桌上说的。他觉出地震了。”还没排上队的E，突然间冒出一句：“他知道，却不叫你们，这是要同归于尽呀！”A瞪圆了眼睛，“胡说什么呢！”又转移话题，“请F说吧，有请F。”
F是放射科的元老。几年前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医院里返聘他回来，给这帮娘子军当业务指导。退休是一道旋转门。转一圈出来，他变了许多。譬如，之前他十分不屑大姑娘小媳妇的叽叽喳喳，而现在却支愣着耳朵，愿意听人家的交头接耳。他笑笑，很慈祥的样子。他说：“老伴震醒了，一把拉起我，连声吼吼：’地震、地震，地震了。’那会我半睡半醒，还真听到几声响。”又说，“这段时间，小区里做雨污工程改造，我以为挖掘机在掘地。又觉不对，不可能半夜三更加班干活。即便施工，也不至连带着衣橱、床都晃悠。我趴窗台上看，对面居民楼上，好多个窗户亮了灯，有人跑到大街上。跑的急，光着膀子。”
大伙边吃边等着F说下去。他说：“我站了一会，看了一会，也想一会。又倒头睡下，一觉到天明。”大伙不满足这样的缺油少盐，也质疑他的淡然。F说：“真是这样子。我想的是，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那就随它吧。我没当成事，睡了。老伴把矿泉水、方便面与手电，装了满满一兜，放床头上。我早上看到包，才知道她中间曾忙活半天。”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人老了，生死也能看得开了。”他仰起头，望向一片缥缈，喃喃自语：“天灾无情，人祸惨烈，该来的都会来，躲不过。”
看片室一下安静下来。偶尔听到的，只有自己牙齿与食物的摩擦声。每个人似乎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这种无可言状的空白，突如其来，又实实在在。地震短暂，也不猛烈，却真切地颠簸了生活。石头丢进水中的一刹那，水花四溅，一圈圈的涟漪而后才慢慢散开。
“哎、哎。”A又一次地敲响桌子。职责所在，她不能任由午餐会陷入寂静，甚至莫名的肃穆起来。“该谁说了？你、你，G，你这还在蜜月里的新娘子，从实招来。”G一脸的腼腆：“没什么可说的。与大伙一样，一地震就醒了。都一样，都一样”。几张嘴问：“以后呢？”G满脸飞红，把头埋进饭盒，不再接话。A与B对视一眼，同时仰头大笑起来。小钢炮拍着手笑道，“你俩都醒了，然后你俩就、就……那个了、那个了。是不是？是不是？”
“哈哈哈。”笑声掀起的声浪，直冲上天。天花板都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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