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甚至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但她从红漆木的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柿子非让我们吃的情形,我仿佛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外卖app上买水果,看见柿子,没来由得生出一种冲动,二十多年没吃过了,它的味道早已不存在于我的味觉系统里,况且那线上水果店里的柿子,精致小巧,一点也没有记忆中的黏腻与狼狈。于是下单,品尝,然后疑惑——这有什么好吃的?
忽然想寻求一个答案,姥姥为什么那么爱吃柿子?
只记得她满抽屉的柿子,柿饼子,不光自己吃,还总爱逼着我们小孩吃,哪怕我们分明不爱吃,哪怕爱吃也要因为吃太多而“吃伤了”。柿子于是成了儿时我的一个噩梦,等到了终于可以拒绝、远离、摆脱她强迫的年纪,这一水果便被我彻底“拉黑”。
甚至连和柿子很像的,果肉质地黏糊的猕猴桃、芒果等都曾一度令我抗拒。
二十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我再未吃过一次柿子。
周末去妈妈那里吃火锅,饭间我问出那个问题。
“我姥以前为什么爱吃柿子?”
妈妈因为我的到来情绪一直很亢奋,胃口大开,涮羊肉吃得正美,我的问题没有引起她多一分的在意。她草草回答:“因为甜啊。”
显然,我试图通过这样一个话题追忆过往的计划失败了,妈妈她似乎比我还要遗忘姥姥。心里忽然有一些苦涩,但转眼看看我俩身处的地方——一间由厨房改造的屋子,放着床铺和各种生活物什,集做饭吃饭洗漱睡觉为一体,此时它正发挥着极大的效用,在数九寒天里容纳一对母女吃火锅——苦涩便很快被驱赶了,专心埋头享受食物。吃火锅的快乐不容被打扰的。
说不清妈妈具体是因为什么非要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生活里的缘故向来复杂,但无论什么理由原因,总能归结到一个词上——贫穷。
债务与妹妹上学期间的生活费仍是压在她肩头的重担。
而刚毕业工作一年半的我,也不过是自顾自,还负着助学贷款的债。纵使读研期间就已经不再伸手向她要钱,但如此为她减轻的负担对本就穷困又遭逢变故的家庭来说无疑杯水车薪。
不过凡事应往好处想,如今我们在一个城市里卖命,便有一个周末能在一起吃一顿火锅。几十年的苦都吃得,倒不差这三年五载的,哪怕还要更长时间。
所以,我们无法不原谅自己。我不会计较自己为什么,没能记住姥姥更多的事情,也理解,妈妈已经顾不上想姥姥的事情了。她已经常常因想很多事情而失眠,那些事情里一定有她的女儿们,但未必会有她的妈妈。
前尘往事,你说不清是忘掉的还是,它们本来就不过如此,你像烟尘滚滚在日常活计里,拼尽全力只为让人生尘埃落定,掩埋了哪些来时的路实在不太重要。
可是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喜欢吃柿子,喜欢到过了柿子的季节还要囤柿饼。
好奇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执念,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柿子,柿子,柿子。
为什么是柿子。
冬日的冷吞噬着人的激情,可好歹我也算是年纪轻轻,尚有热爱如日光晃着我的白日梦想,贫瘠的生活里多少还有些安慰。就在平平常常的一天,我恍然大悟,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下有了答案。
怎么会是柿子,怎么会只是柿子!
一个人一辈子怎么会只喜欢一种东西。
一个人活了那么多日日夜夜,一定喜欢过许许多多,某个吃食,某个物件,某个地方,某个人……
柿子只是!只是有别的我也全不知道罢了。
缺失的使存在的异常明显,未知强调着已知,遗忘的让铭记的愈发深刻了。
事实上,我无法亲自问一问她了,虽然我已然可以从逻辑上推理出,喜不喜欢吃柿子,在她的一生中是微不足道的,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我是知道的,那时我十几岁上初中,而她因病早已不再吃什么甜食。于是她明明拥有过那么长的岁月而柿子的影像其实只出现过很短时间,那居然也能成为触发我怀念的一个关键词。
她不可避免地终将在我的生命里坍塌成一个个关键词,而我也未必有太多心把它们都像“柿子”这样追问一遍。
她的儿女们都还在尘世的营生里艰难地翻滚着,很难不确定,这世上并没有多少时刻是专门留着想念她的。
人原来是这样,在这个世界消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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