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2020：所有的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我竟没想到，重新提起笔，是描述“死亡”这个话题。

也许很多人写给它的标签都是“新冠病毒”、“武汉”、“灾难”......在2020年2月27日以前，我也像大家一样，匍匐在沙发的靠垫后，酒足饭饱地关注着疫情的发展。那个时候，“死亡”它于我而言，只是一串每天增长的数字，我听不到它背后家家户户“远方的哭声”，我暗自庆幸它于我无关，出于人道主义，我为它扼腕叹息一声......

直到2020年2月27日中午，我收到了妈妈的一通电话，我一辈子会记住那道“晴天霹雳”——“珊，你快来吧，爷爷好像要不行了......”我握住电话的手不自主地抖了起来，身体像瞬间被掏空一样没了力气，我从喉咙里挤出回应：“好，我马上回来！”

其实早在20天前，爷爷因为突发脑梗，已经入院治疗。在这个特殊时期，家里又有个两个月大的宝宝，爸爸为了保护我们，严令我和妈妈呆在家中不让我们去医院探视。爷爷被送去医院的那天，我还是不顾反对冲下楼想去看看他，对于已经96岁高龄的他来说，根本就经不起任何身体上的折磨了，更何况是脑梗，一觉醒来，半边身体就失去了知觉。我怕这是“最后一面”，含着泪看着车里的他，可他却像个僵硬的木偶，连转头看看我都做不到了。

爷爷在2月7日，入了院。

他的医院离我不过几百米。那些日子，我脑海里无数次闪现，疫情爆发前，他像往常一样和我聊天，说要蓄长长的胡子，等我的宝宝1岁就可以抓着太爷爷的胡子玩了，说他争取争取，应该可以活到100岁。那时的他，住在妈妈家楼下，在门口转转，和路过的孩子打招呼，没事侍弄侍弄花坛里的花草和新种下的小白菜。他和我说过的话，被我一不小心当成了承诺，从小到大，他对我的承诺明明都有兑现的呀。

他住院的那十几天，看着视频里的他情况越发好转，我心里的石头也渐渐放下。他会清楚地和我说一整句话，会盯着宝宝的视频反复地看，会担心奶奶一个人在家的安危。他只是身体不行了，意识和脑筋依旧和从前一样灵光。但人老了就像个小孩，他不肯呆在医院，时不时比剪刀手要把胃管剪掉，他想回家，无时无刻不想回家。

十几天过去，他终于可以勉强吞咽了，姑姑伯伯们决定，出院，让他回家。就在我们大家都乐观地以为他能再坚持几个月、几年的时候，他在回家的第3天中午，离开了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亡”，它像个噩梦一样魇住了我最亲爱的爷爷。我扑过去捧着爷爷的脸喊他，他像是睡着了，脸颊脖颈都是温热的，手心软软的，任我握住不放......

他曾很多次这样握住我的手，或许是从我还在襁褓中开始......

在我8个月大的时候，妈妈为了做生意，只好给我断了奶。从那时起，爷爷的大手便无时无刻不在照拂着我。在我依稀的孩童记忆里，满满当当得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他是浙江海宁许村人，我调皮时他喜欢喊我“小赤佬”“小瘪三”，我乖巧时他总是唤我“好宝贝”。我最记得他雷打不动地每天掐点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只要有广告插播，他就会骂一句“狗屁叨叨”“卖狗皮膏药”，我就傻笑着有样学样。

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对我说：“珊，不要尿尿到爷爷脖子里哦。”我说：“好，不会的！”

他的胳膊肘很软很软，小时候我每天都要摸着他手肘上的皮肤才能入睡，还要赖着他给我讲故事。如果他提前睡着了，我会生气地往墙壁上钻，再也不要理他了，等他打起呼来又钻回他的怀里。

他最喜欢小孩子，每次和老家门口路过的孩子打招呼，我都会吃醋、生气、不理他。

他总是给我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小时候是我拽着他的衣角往百货商店里冲，长大了以后，不管我多少岁，一见到我，还是要带我去百货商店买好吃的。

他的肩膀力气很大，可以挑起两大桶农家肥，还能掮着它们爬上山坡，尽管那时他已年过耄耋。他有一整片山坡的菜园，那也是我童年的后花园。

爷爷的“小赤佬”上了高中，因为学校离家太远，爸爸妈妈帮我租了在学校旁边的房子方便我上下学，可这样一来爸爸妈妈上班也麻烦了许多。妈妈打电话给爷爷，希望他能从老家过来照顾我，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放弃了他亲手盖的老房子和那一大片菜地，带着奶奶来为我做一日三餐。

从此，每天中午回家，都有一扇门为我而留，每天夜里下晚自习，总有一个身影提着根拐棍守在小区门口，接我回家。

我上大学后，爷爷和奶奶就跟着爸爸妈妈住了。爸妈家在二楼，爷爷多年不下地劳动，爬楼梯愈发吃力，爸爸就把一楼车库改成了两层的小阁楼，家门口用砖砌起了花坛，给他们种菜消遣光阴。我每次放假回家，爷爷就坐在家门口，花坛旁。看见我回来，他会立即开怀地笑着站起来迎我：“我家的宝贝回来咯！”

他就这样坐在家门口，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而望着天空沉思，时而东瞧瞧西看看。有时也出门溜达，但走的不远，他说害怕出车祸然后被司机拉去某个深山里扔掉，哈哈，他把现在的社会想得比较坏，所以每天总是担心大家的安危。

妈妈常说他像个“特务”，也像是我们家的守护神，还真是。只要有“可疑”的人经过，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有时候还提着根拐杖警惕地走过去瞧瞧......

可现在，家门口的两个老人，少了一个。他好像是永远地沉睡了，又好像是出门远行了。

爷爷年轻时走过很多地方，他很高大，方脸眯眼，为人是实实在在，刚正不阿。他的鞋码很大，手也很大。我这样习惯性地握住他的手反复地看，是从他那次重病开始的。

那时他得了很严重的疟疾，身子时冷时热，医院宣告了病危。我来到了他的病床边，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年纪。也不知为何，我把他的手拉过来，把大大的手掌摊开来反复瞧了瞧说：“嗯，爷爷，你力气还很大，没事的，你不会死。”

果真，八十多岁的他死里逃生，硬是战胜了病魔扛过了劫难。从那以后，我每每陪他坐一会，他就会摊开手掌给我看，他更信我，不信医生，好像我是预言家一样。

在他长长的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里，历过太多次劫。他给日本人当过铁路工，差点因为得罪他们而被抓去枪毙；他踩中过日本人埋在地下的生化武器，病愈后半条腿都是黑紫黑紫的；他铤而走险，帮警察抓过好几次嫌疑犯；他不小心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过虫子......他的一生，曾走南闯北，曾轰轰烈烈，不曾改变的，是他的谦卑、正直、善良、慷慨。即便这样，他还说自己年轻时很坏，因为打过很多人，即使他们是坏人。

爷爷渡完了他的最后一劫，安详地走了。我曾无数次梦见他离开，每次都从梦中哭醒，这一次，我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因为我是安慰的，知道他终于不用缠绵病榻吃不到他最爱的红烧肉，知道他终于不用再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他可以去看大江大河，看花开花落......

妈妈说，人的眼泪是向下流的，所以心疼自己的儿女、孙辈，总是忽略长辈的付出。那么爷爷，今生我们的缘分已尽，如有来世，你来做我的“眼泪”，我的心肝，我的宝贝，让我有机会报答你的付出，让我也好好疼爱你一辈子，好不好？

写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和你的回忆太多，一纸荒唐言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总也是写不完的。可叹时间是个橡皮擦，我害怕和你的那些细碎点滴会被它不经意地擦去，我得把他们都写下来，等我老了，还能拿出来一遍一遍地讲给孩子们听：我曾有一个，世上最好的爷爷。

《将夜》里的那句话，是上天说的：“世间所有的死亡，都是久别重逢。”我曾琢磨很多遍不得其意，现在我懂了，拿来当做这篇文章的标题，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爷爷，请你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的，若想我了要记得来梦里找我，人生不过几十年，我们终会在天上重逢。到那时，我可能已经头发花白牙齿掉光，你可不要不认得我哦。

小孙女，沈珊

2020年3月14日

爷爷在门口浇小菜园 爷爷和奶奶在修凳子 2019年10月7日我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