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手执拂尘,长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终于没有来!我以为他会来,一定会来,可他没有来!
一九七六年的天空是阴霾的,包括我那片小小的天空!
那天晚上,邻队放电影。
偏偏那天家里晚饭吃得晚 ,饭又烧得太烂,散不去热,很难吃得快!耳听得隐隐的音乐声已经响起,小伙伴们等我等得焦急!我不想再吃了,回到家来把碗里的剩饭往泔水桶里一倒,丢下饭碗,去取只小凳儿,颠颠的正要出门,却被母亲叫住了!
原来这会儿父亲也来凑热闹,他要上厕所去,已蹒跚着出了卧室门。母亲是要我点盏灯,扶父亲去厕所。
父亲已病了很长时间,虽然一直在治疗,可病情并未好转,近段时间反而更为严重起来,走路已经很吃力、很不踏实!可我家的厕所有点远,要经过客堂、厨房、和柴房才能到达。并且,厨房的地势比正房要低,得下两个台阶。所以母亲不放心,要我扶父亲过去。
我很不高兴,可是无奈!只得去点灯,去扶父亲!
天色已是黄昏时分,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手点灯,一手扶着父亲,拉着脸儿、噘着嘴儿,满脸的不高兴!
只听父亲说:今天怎么感觉好奇怪哩,看什么东西都是黄色的:台子上的菜、你们穿的衣服,你们的脸和手……他抬头看看我的脸,我不睬他,满脸的不耐烦,我只惦记着电影、惦记着小伙伴肯定都先跑了……多么烦人啊,偏偏这时候要上厕所!
父亲见我不理他,微微地叹一口气,不再说话。等到慢慢地走到柴房门口,他便伸手来取我的灯,叫我把灯给他,说是不需要我了,他可以自己去了。这是我最巴不得的,赶紧把手里的煤油灯塞给父亲,替他打开了柴房的门,自己就匆匆溜走了!
小伙伴们全都先走了,等我怏怏不乐地拎着小板凳赶到放映场,电影早就开映了,不过还好,正场还没放,还在放科教片,这是每次放电影前的序曲:要么是新闻、要么就是科教片。
可是我的伙伴们我却找不到!只得一个人挤在陌生的小朋友中间,说话又不好搭腔,让我很不舒服;偏偏那天的电影更让我看得不舒服,是京剧《磐石湾》,老在吚吚呀呀地唱,唱得我心烦意乱、心急火燎!恨不得闯进银幕里去,把那人赶跑……
正在浑身不自在时,忽又听到姐姐在银幕前大声叫起我的名字来!我正烦着哩,不睬她!任凭姐姐怎么叫,我只当没听到。姐姐终于不叫了,走了,消失在银幕前。
我松了一口气,但后面的电影更是看得无滋无味,也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只记住了有一个女的叫巧莲,因为是和我的邻居、东屋里的巧玲同名,只不过字不同而已。
电影散场后,我无精打彩地在后面晃悠 ,晃得后面没了一个人,只剩下月亮光陪我回家!
快到家门口时,我看见巧玲站在水沟边的石条桥旁等找,她见到我,带着埋怨的口气说:“琴琴,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到现在才家来?你爹爹死了,你晓得吧?”
我突然心里一慌,很很地瞪了巧玲一眼,骂了她一声:“你瞎说!”
我可不信。我恨巧玲竟然说这话,可我心里是发慌的,快步往家里奔!
客堂里坐了一屋子的人,都是本家的叔叔伯伯爷爷。我紧张起来,见母亲正在和他们哭诉着、商量着什么!她见我进门,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呀,你也晓得家来!你姐姐去叫你,你听不见吗?你爹爹走了,你没有爹爹了,你晓得吗?”
我手中的小板凳掉下来,我赶紧往房间里跑,可父亲睡的床铺上并没人。原来,他已经躺在了母亲房里的大床上,那床上的帐帘儿没了,显得空空洞洞!父亲被一条床单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只留下一个身体的轮廓,我想掀开那被头,看看父亲的脸,但我却迟疑着不敢!
哥哥姐姐妹妹都跪在火盆边,一边哭一边烧纸钱,我没有去加入,在父亲身边来回地转悠了几遍,便坐到了衣橱前的睏凳上去发呆:我看着供桌上的供品生起气来,我讨厌这些东西,我觉得父亲并没有真的死,这些东西供在这里不吉利,好像真有一股死亡的气息;还有那没有了帐帘的床,多难看;还有,哥哥姐姐妹妹干嘛要烧纸?干嘛要哭?也不吉利,我也很讨厌……
我脑子转不过弯来,我怎么也不相信爹爹死了,不会的,他怎么会死呢?我不相信,我一点也不相信!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父亲会活过来的!
我想起了堂爷爷讲的故事:有一个手执拂尘,长得长眉善目的白胡子老人,哪里有好人死了,他就会奔往哪里去,手执拂尘,轻轻一掸,于是那人就活过来了,眼晴睁开,随即便坐起来、站起来了,完好如初。即使那人装进了棺材、埋进了土里,依然会破棺而起、裂土而出……我的父亲是好人,村里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好,都爱来我家串门儿。小时候,每到晚上,我家就是故事场,附近的人,都来我家听故事,客堂间总是坐满了人,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笑……
白胡子老人一定知道他是好人,一定会来救他!
我给自己吃了定心丸,我是那么坚信白胡子老人会来!所以我一点也不悲伤,一点也不难过!我只静静地等待着白胡子老人的出现……
直到看着父亲被装进棺材、被埋进土里去,我还是没有哭过一声、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依然坚信着、梦想着白胡子老人会来,会扬起他的拂尘……
多日之后的一天,我终于看到父亲真的回来了!那时我正在厨房里准备烧晚饭,忽见父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有些雍肿的旧棉衣,只是我没看到他脸上的笑,而是那么阴沉,很不高兴的样子,这可是不多见的呀!但我不管这些,丢下手中的水瓢就往客堂里奔,嘴里大叫着:“爹爹,爹爹一一”
可是爹爹呢?我怎么一眨眼,爹爹就不见了,客堂里空空如也!突然间,我的梦醒了,我的脑子刹时豁然开朗,泪水从眼角汩汩而出,我终于明白:父亲真的死了,不会再回来了!那个手执拂尘、长眉善目的白胡子老人,不过是堂爷爷讲的一个故事、一个美好的故事而已,不是真的!我伤心地躺在被窝里哭泣,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个劲地往耳朵里灌。我还早就知道:就那天晚上,我把父亲送到柴房门口,他独自走进去后,就再没从那里走出来……那个最后的时刻,他最疼爱的女儿,留给他的是一张拉长了的、很不耐烦、很不高兴的脸……
我哭着睡过去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泪水依然挂满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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