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盘山公路。在这个静且暗的深夜,我们的越野隐在灌木中疾行。车窗撕了道口子,能勉强辨清两旁乌绿的草垛。山风开了闸一阵阵地灌进车里,我冷不防地被骇得一哆嗦。车子外放着Rihanna的《Te Amo》,旋律高扬,从大敞的窗漾出去,和深夜的晚风荠麦的涛浪一同有力鼓荡。
路灯没拧开几座,山路聩暗。车子碾着石子往前走,颠簸打浪。黑魆魆的有山猫拦路,间或夹杂着几声大黄狗的犬吠,我突然就不想再往前开了,熄了火,和魏莱一同下车来行。
我随意寻了一处平坦,摊平桌布盘腿来坐。
早桃一朵朵垂在枝头,是黑夜中唯一一抹亮色。三月的黎城还很冷,我和魏莱都只着轻装,甚至疲于为自己搭上件长衣,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疯狂。
这次登山实算是兴之所至,倘若要我回忆起此事的初衷,我脑海浮现的,只有浓稠的,烟霭凄迷,风雨欲来的三月。黎城,此时的三月。
我按开了屏幕,笑道:“你看,他们都在赞美今夜。赞美山川和河谷,尤其是你头顶这轮月亮。”
魏莱舔舐一边的唇角,看起来有点想九十年代古惑仔的地痞流子。她冲着山对岸道,“那我就一点也不想赞美它!更甚,我觉得月亮每天都值得称赞,唯有今天,今天它丑陋得对我张牙舞爪!”
我笑得仰躺在草地上,胸膛一起一伏的。“那正好,我们不欣赏今儿的月亮。我们睡下吧,等着他们所忽视的,京豫三月的晴空!”
魏莱没应声,她随我一起直扑扑仰躺在地。
身下的杂草在三月寒风里抖如筛糠。
我闭上眼,眯了好些时候,胸口总是闷闷的。
突然有指尖蹭过我的掌心,轻飘飘,痒痒的,叫人疑是感觉错乱。我有点好笑,刚要招呼她,魏莱骤得凑进来,整张脸挤进视野。
我看见她眼珠子结满血丝。
“我睡不着啊!”她急起来。脸上红扑扑的像垂着的早桃。“怎么办?我每次睁开眼眼前都是一块幕布,只是一块幕布,我见不到晴空了......!”
我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先别慌。”
“天要大亮的。且等一等,你能看见光。”
她像想到什么,突然愠色起来。“
魏莱坐起来,用手臂环住双膝,她的碎发散的好高,好似迎风四散的蒲公英。
“你说,我去切除前额叶会不会好,把我送去电疗会不会好?你们要我做性别认知我也尝试了呀……我是不是没救了?我是罪人吧。”
她放纵自己蜷缩成一团,她从来不哭的,只是今天她脆弱有如初生,叫我恍惚看见她盔甲下竭力隐藏着的恐慌。
我坐直起来和她依偎在一起。我们盯着一成不变的星空,任凭风肆意窜逃过我们的躯干。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她丧着脸,闷闷的。
“哎......我们说说话吧。”
“我在听呢。”
“我有一次兴致来潮想种香蕉,结果什么都没种出来,当时把我气的大哭一场。”
“香蕉是三倍体嘛。”我插了句。
“那你说香蕉正常吗?马和驴生出了个骡子,骡子是畸态吗?”
“那......那那那人呢?一个人如果乱伦呢恋童呢是字母圈呢?是不是,是不是都有问题?”魏莱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我。我枕着手臂,晚风打得我直颤。我能看见她眼底的灰毅,无助的,让人一眼想到崖壁。
她等了好久,嘴里嗫嚅道,“......那我呢?我是异类吗?你说我是不是也有问题?”
我嘴巴张了张,不知该怎么应答。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
你不是变态。
我想回答的。
我们俩个在晚风里冻得打颤,风中猎猎,我们抱在一块像置身于一月的西西伯利亚平原。
我们要等的黎明还没到来,我和魏莱像达成共识一样,我攥着她的手腕,红绳上的十字架被我们埋在草垛里。
魏莱看着被我们弃滞了的越野车,看向我。越野停在杂林里,夜里黑压压一片,山路难辨。
“我们还能再往前吗?”
“会有出路的,会有的!”
车窗开得更大,车子里的《Te Amo》旋律高扬。我们附和的歌声,和声嘶力竭的嚷嚷声,在这个三月,风雨欲来的三月,伴着黎城荠麦的涛浪,一同有力地鼓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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