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响,她立马放下锅铲,奔向楼下。
又一次,不祥预感瞬间侵袭整个毛孔。
这是她第81次跑向楼下。
(一)
自从他确诊后,她觉得和他的每一天都是向老天借来的,弥足珍贵而又如履薄冰。
2018年7月份,因便血而住在西京医院。他每天躺在病床,迷离的眼神,就像空中的风筝。嘴巴张一张,想说点什么,却又忍忍就闭上了。不久,止痛药药效过去了,就缩成一团,病床上的被子皱成一坨白纸。
52岁的他,是个极为克制的人,就算躺在走廊道的病床上,也不会轻易露出响动。
(二)
年轻的他,是个倔脾气,但是一遇到她,立即化冰为水。他经常说,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他18,她17,就办了酒席。
刚开始,家里就分了2床被子,3个碗,还有1座土房子。家里唯一两只桶,还是打工带回来的装白漆的桶,用水洗干净,勒上铁丝当把手。
贫穷没有磨灭生存的欲望,反而使对未来的憧憬更加强烈。他们决定去镇上做点生意。
所谓的生意就是,在桥头支起彩条布,迎着四面八方的风,做着卖菜的营生。进一批黄豆,豆子可以发豆芽,做豆腐,熏豆干,捂臭豆腐。没有作坊和冰箱,只能放在桥下面的溶洞里面,那里大概五六平方米,又宽敞又清凉。
新婚的手,过个冬天,便裂得像小丑的嘴。
五六月份,阴雨不停,一下就是半个月。那天早上,当天的热豆腐还没卖完,一场水就把菜全冲走了。家里的彩条布屋顶,风吹雨淋,也是稀巴烂,地面上大大小小的盆都放了十几个,床上全是水。
年轻,命就是硬,与天斗,与穷斗。痛定思痛,俩人商量买个百十块水泥砖,把四周的墙砌起来,盖上石棉瓦,一半的菜放屋里,一半的菜放桥洞里。屋里屋外,全是卖菜的盆盆罐罐,一斤豆芽四毛钱,每个月卖上八九百斤,加上其他的,净赚两三百块钱。
有次,她一个人跑到十堰去进粉条,路上翻车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来,一崴一崴拐了两三公里,终于找了一家,给他打电话。挂完电话,立马买张车票去接她,连门都忘了锁。
后来,便在镇上盖了七层楼,做起了包租公。再后来,又开了小餐厅,再后来,生意惨淡,但儿女皆已成家。
(三)
医生说,已经扩散了。然后就把新鲜的伤口又缝上。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孩子告诉他肿瘤是良性的,已经成功摘除。他又好像什么都知道,逢人就说五十知天命,命到了,阎王爷就收走了。每天躺在病床,天花顶就像一个慢慢靠近他的黑洞,一点一点的吞噬他。
每天注进体内的是一些营养液和止疼剂。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输液的点滴声,心电图的声音,病友的呻吟声,还有死神的锁链声。
勉强呆了2周便出院了,病床实在太紧张,每天走廊上不停的加人,加人。彷佛离医生近一点,生命就会长一点。
(四)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回家给奶奶办丧礼的时候。
三舅,我回来了。
他说,啊,你回来了,赶紧坐。急忙挣扎着起来,大口喘着气,靠在两层棉被上。时隔三年,恍若半世。走的时候,他身体康健,红光满面,而这次面如枯槁,形如干尸。
他的床边放了个小桶,专门盛放口水。吐的口水,细长而又绵延,一端在桶里,另一端还在嘴里,牙齿咬都咬不断。不停地吐口水,擦嘴,涮嘴。吃完就吐,吐完还得勉强再吃点。浑身上下,皮肤与骨头之间都是小疙瘩,密密麻麻。
他说,已经晚期了,搞成这个样子,麻烦你们了。
这已是术后4个月了。以前一个月打一次止疼针,现在一周打2次。每天躺在床上就是坐吃等死,如同废人。电视不想看,不疼的时候看下手机,手机全是推送胃癌的新闻,看了更烦。有时候,想想干脆从3楼跳下去算了,可又想想身边的孩子,棺材,坟地都没弄好,死了又是给儿孙找麻烦。
我低着头,不说话。憋气10秒钟,眼泪终于憋回去了。
在我的青春里,他扮了6年的半个父亲。看着他,就想起在他家楼上住了3年又3年;就想起坐在他的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后面,环着腰去上学,回家,走亲戚;就想起他给我们端的热豆腐,鲜魔芋,豆角蒸面、各种零食和凉皮;就想起每次回家都要去蹭他们家的热饭,热水和热火炉;就想起每当开学和放假时,他帮我驮着的大大小小的书、被子和盆子。
他说,这次估计是最后一次,我们合个影吧。咔擦一声,时光定格。
出门走了两步,回头,我一把搂住他。
他的泪水哗哗哗往下掉,淌成一条河,我在这条河里沉溺。请原谅,我到得太晚。
嫁得太远了,每次回来都是婚丧大事。真的不知道,下次回家,身边又少了谁。
当天夜里,又疼了。半夜拉到医院打止疼针,这周是第3次。
(五)
一个月后,舅妈说都准备好了。
又过了一个月,三舅走了。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功德圆满。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而我没有回家。
那一晚,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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