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孩子玩的一场认真游戏,无论是继续做音乐,还是将关系维系下去,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不开玩笑,也别当真。毕竟走上这条路的本身就是选择了动荡与未知,如果还想继续,就不能想得太多。
大概只有年轻时才会具备这样的赌性,才刚得到一张入场券,却已经开始幻想着终将赢得整个世界。等到美梦像泡沫一样黯然破碎,也只好愿赌服输,将满地的碎片捡起来收好,藏进回忆里。
录音室里安静得近乎诡异,只有乐器偶尔发出一两声不合时宜的声响。录音间的高脚椅没有靠背,Dan板起腰试图坐直,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而且头顶的白炽灯也太耀眼了,晃得人头晕。
他盯着录音间与控制室之间的那面玻璃墙,努力想让视野开阔些,可一抬头便对上了墙对面严阵以待的录音师和制作人。
铺天盖地的压力充斥着整个空间,仿佛此刻置身其中的不是录音间、而是一个缺氧的小鱼缸。眼见着是跟外界连接在一起,却分明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快要窒息,但无处可逃。
今天的计划是录制专辑的结尾曲。可是离他们约定的录音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贝斯手老乐还没有现身。前天他和Dan在排练时打了一架。老乐早就放话出来,只要新找的制作人还在,他就直接消失。
好不容易才等来The Summer Pilot第一张专辑的录制,而他们竟捱不到最后一首歌。
这个制作人城中有名,之前捧红了好几支披着另类摇滚皮囊的流行乐队。对方眼光很高,还是Dan厚着脸皮动用了父亲的关系才求来的。的确有乐评诟病,批评该制作人对流行元素亦步亦趋,包装方式也偏偶像化。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大概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了。
当年分明是为了追求理想才离开的,说是这个城市里充斥着铜臭味。可是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原点。即使经历了失败的北上驻唱之行,也没有人想要正视这样的现实。
管他来不来,地球都要继续转。Dan翻出乐队闲置的乐器,打算先代奏贝斯部分,再单独叠加吉他的录音。
弹片刚刮过琴弦,贝斯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让他不禁又想起那天的争执。
起因很简单,制作人提出要在其中一首歌里加点古典钢琴的元素。
“就是Muse的风格咯,最近是很红。”Dan是真心觉得无所谓,要是能红,让他唱南海姑娘都可以,反正也不会比现状更差了。
“知道你最想红,但我们是Muse吗?” 老乐是重金属的忠实拥趸,最恨这类讨巧的花样。
“都快吃不上饭了,你还管自己是什么?”
“哇塞,少喝了杯咖啡就挨饿了!Dan少,这么金贵还玩什么音乐?”
Dan直接一拳头挥了过去,他最讨厌别人叫他Dan少。
只是这一次阿震并没有跑来拦住他。Dan透过眼角的余光,只见他耸了耸肩,走了。
不管老乐再怎么口不择言,也比这种沉默的暴力要好一百倍。
贫贱夫妻百事哀,朋友更是。
Dan一边调音一边回忆,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阿震好好说上话了。阿震很忙,跟一个三线小明星玩姐弟恋,正打得火热。他也很忙,从一张床睡到另一张床。
摇滚乐手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性。骨肉皮,酒吧侍应,艺术人士,心里没底的时候,喝点酒、睡个人,一天就过去了。
终究忍不住,他朝阿震的方向瞟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偷看他。两人的视线交汇了一瞬,又飞快地错开。
“别等了,开始吧。”Dan扔掉吸了一半的烟,录音室还要收钱的。
贝斯奏起低沉的轰鸣,像是巨大的漩涡,拽着Dan不断地往下坠,穿破云层,主唱Nick的声音在耳边呼啸而过。从指尖开始,皮肤燃烧了起来,心却越来越冷。
支离玻碎的过往片段,在眼前一帧帧地快速闪回。
他和家人大吵一架,摔门而出。
Livehouse里光怪陆离、人声鼎沸。
每晚长时间的超负荷表演。
除去吃住几乎没有剩余的薪水。
满怀希望地带着demo寻求机会,一次次地碰壁。原来在无根的异乡闯荡,是一场堂吉柯德的冒险。
观众热情至疯狂,可是迈出酒吧大门一百米,大概没有人还会记得他们。
天快亮时他和阿震回到破旧的出租屋里,在漆黑的厕所里洗冷水澡。
洗着洗着就缠到了一起。
摇晃的床架,压抑的喘息,他们的节奏配合到了极致,一同攀越巅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
听着对方的心跳沉沉睡去,奇异的彻底的满足。
无奈一觉醒来,还要继续这荒唐迷茫的旅程。
不愿承认,可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早已背叛了自己的音乐,迷失在热闹的表演里。非流行化的独立摇滚只能在校园和文艺青年的随身听里生根发芽。而鱼龙混杂的酒吧正如这浮躁的社会, 越俗套越快乐。
他们再也做不出过去简单而热烈的音乐。
曲风越来越晦涩,听众嘘着让唱点好懂的。可是演奏太多大众歌曲,别人又很难记住你。
用嘈杂的直线演奏和怒吼来发泄内心的不满,反响倒是出奇的好。
大概观众也和他们一样的不满吧。
并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困惑在理想里迷失了自我,比无所事事导致的失败更加可怕。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就这么一直走着,究竟要去哪里?
为什么他们都不见了?
弹片脱手飞了出去,音乐戛然而止。Dan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
在那一刻,Dan几乎可以确定,他是真的很伤心。
要是可以回去就好了。
一片寂静中,身后传来了熟悉的鼓点声,试探般的,逐渐强烈起来,温暖而干脆,像是心脏用力地跳动着。Dan握紧了手中的贝斯。
沉黯的贝斯音波和跳跃的鼓点交织着向前推进,形成了月夜下潮汐的律动。主唱的声音飘到了遥远的天边,缺席的吉他也显得无关紧要,在这一刻,他俩的世界又连接到了一起。
这是仅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奇特默契。如同你进我退的舞蹈,不断地拉近又疏远,却总能在对方快要跌倒的时候,将他及时拽回来。
Dan想起初见时阿震拿起他放在床头的吉他,和那天在海里快要溺水时,他伸过来的手。
是不是可以再赌一把。
即使来之前已经下了一番决心,站在阿震的公寓门口,Dan的心还是十分忐忑。
他有阿震家的钥匙,只是从来都没用过。
半年前他们提前结束了外地的驻唱合约,回到原来的城市发展。阿震的母亲再婚后他从家里搬了出去,还交给Dan一副新公寓的钥匙。
有些可笑,简直像是某种郑重的邀请,而且是在这座旁人看着他俩长大的城市。
所以答案也是显然的,虽然他还是收下了那串钥匙。
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他们才渐行渐远的吧。
今晚乐队没有演出计划。可是临近午夜,阿震还没有回家。
门锁没有换,Dan硬着头皮用钥匙打开房门,从冰箱里翻出一罐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把自己甩进沙发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都已经睡着了,迷糊间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接着是阿震踉跄的脚步声,像是喝多了,还有女人的嬉笑声。
屋子里没有开灯,他闭着眼睛听他们关门,急促地接吻,朝自己的方向移动。
似曾相识,操。全身的热血瞬间冲上了脑门,他抬腿就是一脚。正前方的茶几应声倒地。
对面的女人尖叫着往阿震身后缩,Dan气急,抬拳便要打,被阿震眼疾手快地拦住。他照着阿震的脸就是一拳,接着逃一般地离开了现场。
凌晨两点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没有人会介意谁和谁刚才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段的马路上展开追逐。
“喂!……” 阿震从后面追上来,拉住Dan的手臂,被后者嫌恶地一把甩开。
“你他妈的发什么神经?!” 阿震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他追得匆忙,衬衣狼狈地半敞着。
Dan转过身来,气鼓鼓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阿震心里一动。
“我们为什么要回来?”他终于问了一直想问的话。
Dan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一出,愣了一下才回答: “在那里永远唱不红的,旅游城市,乐队又多,没有人会专门捧我们。”
“....... 你是不是太着急了?有那么好的场子,还有固定的乐迷,其实我们比大部分乐队都混得好吧。”
Dan更加烦躁了,“所以呢?就混着等死?每天唱同样的歌,看同样的人,住在破房子里一直冲冷水澡?你都不会觉得无聊的吗?”
“行,那现在新鲜了,新club新观众,还有大制作人帮我们录专辑。你到底在烦什么?”
“这就够了?我要出路,懂吗?卖唱片,巡演,上电视。我马上就二十五了,跟你们玩了五六年,什么都没有。你说的路一眼就望得见死角,那不是出路,我他妈不想走。”
Dan不依不饶,“现在我们每天都在干嘛?为了迎合观众成天唱些过时的东西,还有老乐的那一堆重金属噪音,这是在追梦?Nick的嗓子早就坏了,还能唱多久?”
“……那就找机会多唱我们的歌,好好再写几首……” 阿震回避着他的眼神,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实在不行,以后可以一起开间酒吧,玩自己喜欢的音乐.....”
“……总之大家好好在一起,总有出路的。”
“好好在一起......我最讨厌你这点,”Dan不屑地冷笑,“从小在家里当和事佬,还当上瘾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阿震的脸色开始发白。
意识到说错话,Dan想尽快打个圆场。可他的脑海里早已一团乱麻,一不留神竟脱口问道:
“你喜欢她吗?”
阿震不做声,只是低下头,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她跟我搞过。” 莫名的愤怒冲昏了Dan的整个头脑,令他几近失控。
“其实她一开始找的就是我,后来我懒得再理她才去找你。”
“她背着你跟他俩也搞过,最后跟你只是因为你最蠢。”
“你怎么这么可笑,商演里找理想,集邮里找真爱,天上哪有那么多馅饼。”
“人家跟你玩玩而已。那种在娱乐圈里滚了十几年还红不起来的,有什么东西是她不想要的?你一个穷鬼鼓手能给她什么?你这种蠢货最适合她一边吊着玩一边找更好的,等钓到金主,人家立马一脚踹开你。”
阿震终于抬起头来。他吹了声口哨,挑衅地直视着Dan。
“那她不就跟你一样?你也只是玩玩而已,都是我太蠢才会被你玩。”
空气仿佛凝固了。Dan的心瞬间跌到了谷底,继而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从以前到现在,他在他们几个的眼里始终是Dan少,一个玩玩而已、有了新鲜的喜好便会撒手走人的富家子弟。
在他四处奔走,用前所未有的低姿态去哀求机会的时候,他们在揣测他终于捱不下去了,静候着他如预期般退出。
可悲的是连阿震都有是这么想的:Dan少无论对音乐还是对他都只是玩玩而已。所以他冷眼旁观,一见有任何不对便赶紧后撤。
没有人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适应,更没有人相信他能坚持下去。
努力去爱却不被当真,还有比这更伤人的么。
刻意不去回应阿震的审视,Dan转身挥挥手,招来一辆计程车。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分手吧。”上车时他这么说。
身后的阿震瞪大了眼睛。
“等一下!”阿震一步上前,用力拉开Dan试图关闭的车门,“把话说清楚再走!”
“我说我要离婚!跟你,跟你们!!”Dan冲他大吼。
借着车内的灯光,他看见阿震的眼眶红了。
“好,你不要后悔。” 阿震咬着牙丢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滚!!”Dan使出浑身的力气,朝着他的背影大喊。
计程车在午夜的马路上飞驰,收音机里传来老旧的情歌,Dan发觉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
自从十七岁遇见阿震起,他的人生就偏离了既定的轨道,朝着完全不确定的方向疾速驶去。
某种意义而言,这的确是一场婚姻。无论事业上还是感情上,从一开始他俩的命运便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起。
他妈的,早知道这样,那天就不该让他进自己的房间,不该让他碰那把吉他……
不离开阿震,他就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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