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三十四）
旅店小院的上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每个寒暑假我和李默成在外面打工时就租住在这间小旅馆。旅馆的单间小屋一个月租金只二百块钱，条件之差无法形容。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夏天像闷罐，冬天像冰窖，没有独立卫生间更不能洗澡，只能拎一桶水在公共厕所里冲凉。冬天洗衣服只能在院子里，刺骨的水把胳膊都冻麻了。
“你跟你对象在一起有几年了？”房东大姐坐在一旁，边择韭菜边和我攀谈。
我们和房东大姐以及她的狗已经很熟识了。小狗叫叮叮，是一只肉肉的松狮。我坐在一块三角形的阳光里，拿小球扔给它玩。
“从高三到现在，三四年了。”
“小伙子看着挺不赖，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他干什么工作？”
“网管。”
我只喜欢逗叮叮，不喜欢和这个女人说话。
“那你们毕业了回老家吗？什么时候结婚？你现在是不是还没有工作？”
“没有。”我用两个字回答了她一连串的问题。叮叮正在吃我扔给它的一角烙饼，边吃边摇尾巴，很开心。
小旅馆的天空只有窄窄的一方，我每天都在此仰望。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
这句话的重点，在我来看，是“不可”二字，不是“不能”，不是“不必”，而是不可——是对底层群体最彻底、最决绝的否定。
那时我们大吵过好多次。
李默成的工作经常昼夜颠倒，傍晚出去，清晨才回来。即使是上白班，他晚上依然不睡觉，他盯着小小的电脑屏幕写那些天书一样的东西。他还抽烟，一晚上能抽掉一包。
我多次想干脆辍学算了，但又不甘心，只得咬牙坚持。我干过很多工作，除了餐厅之类体力劳动，我还做销售。做销售收入明显要高许多，从此我慢慢掌握了一些门道，从开始在超市卖日用品到卖衣服、化妆品，后来被一个学姐介绍到房屋中介，我肯吃苦肯跑路，最重要的是，我没有无用的自尊心，即使被人骂了也无所谓。因此我的收入越来越高，于是即使是上课期间我也继续做业务。
而李默成却是全然不同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挣的钱在哪，他每天沉溺在电脑中，像个瘾君子，我想让他也做房屋中介，他断然拒绝了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不要干涉我。
“你光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谁能给你钱啊？这个假期的房费饭费都是我出的，你难道想连学费也让我给你交？”我说着竟一阵心酸。
“你要相信我姚千千，我做的东西都是有用，虽然一时还不见得怎样，但以后一定能挣到钱！”
“以后，以后？现在饿死了，还谈什么以后？”
“姚千千，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给我换个工作，那个破网吧才挣几个钱，上那么长时间班，还昼夜颠倒，对身体也不好啊！”
“你没资格这样要求我！”他大声说。他竟然生气了，眼睛大大地瞪着，红血丝泛了上来。
我眼泪一滴滴往下落，这个与我相处了许多年的李默成还是让我觉得陌生。他像一座城，我却只能一直在外面徘徊。
“你说你，从小就读了那么多书，到如今我们却过得处处不如人，有什么用啊……”我语气软了，捂着脸哆哆嗦嗦地哭着。
他沉默了许久，坐在我身边低沉地说：“没有用。读书最没有用，即不能加官进爵又挣不来钱。唯一的用途——大约就是认清自己吧。”
认清自己，是的，那天我在破旧的小旅馆里，在李默成身边，似乎一眼望见了生命的尽头。
千千（三十四）
我妈妈知道我要与孟旭东结婚了，高兴得要上天，不久之前他们还对我指指点点，如今我摇身一变竟成了励志范本，我妈妈便将我的事迹广为传颂。
有一天芹芹竟也找上了我，她打电话给我，电话里的声音那叫一个甜：“千千姐，最近可好啊？”
“我是姚千千，你哪位？”
“千千姐，我是芹芹啊，你忘了？”
一听是她，我就乐了，我怎么可能把她忘了，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原来，年前芹芹的老公李飞搞装修时包的一个活出事了，一个墙砖没贴好，掉下来将业主的孩子砸伤了，为此业主要索赔，一番追责下来，物业、装修公司、工程队、验收机构一个也跑不了。李飞正是那间别墅装修工程队的小组长，主要负责贴墙砖。
她急得不得了，话也讲不清楚，叨叨了半天我才弄明白。我笑笑说：“该怎么着怎么着呗，我能帮你什么？”
“那别墅就是龙湖山庄，姐姐要是认得人求求你跟人家说几句好话，我们这什么话也说不上，人家态度特别强硬，说不好得赔人家一大笔钱，李飞他工作八成也得丢。”
这倒挺有意思，我略略应承一下：“你别急，我给你问问。”
芹芹在电话里激动得都想磕头，道谢的话说了几大车，我没耐心听就把电话挂了。
我问了下孙师傅，原来出事的是做餐饮的周总家。我在龙湖山庄时与他家太太见过几次，他家有个小儿子才三岁，受伤的就是这个孩子。
于是我给孟旭东的助理小刘打电话让她帮我查查周太太的联系方式，小刘很快就给了我。于是我打电话问周太太办宴席有没有优惠。
周太太接了电话十分热情：“我的妹妹呀，还没恭喜你呢，你和孟总好事将近啊……”
“办酒席的话姐姐你可一定得赏个脸……”
“那肯定的呀，一定要在我家办，给你打八折……”
“行，姐姐真是个爽快人，到时候和周总还有你家小宝贝一块来啊！”
一说到孩子，周太太沉默了，连连叹了几口气。在我追问下终于把事情讲了。
“竟有这样的事？这些装修工人也太不负责了，跟你说句话你可别笑话，我有几门穷亲戚就是搞装修的，听过他们闲聊，净是想方设法偷工减料，怎么让验收的查不出来，都精得不得了，这事一定得好好查查……”
“你说的对，正查着呢，实在不行我就起诉。”
“周姐姐你也别太着急了，保重身体。孩子怎么样住哪家医院，我得去看看咱宝贝……”
在我百般询问下周太太同意让我去医院看看她孩子，还不停地说：“真是太麻烦了，你那么忙还要亲自过来，也真是的……”
第二天下午我买了滋补品和高档玩具，到了省三院，周太太已在门口等着我了，一见我下车就奔过来拉着我的手比亲姐妹还要亲：“这大热天的，真辛苦你啦。”
我把东西递给她：“孟先生本来也要来的，但他实在太忙，就让我问候一声。”
“多谢孟总，多谢多谢。”
周太太的儿子还在监护室里，虽然生命体征恢复了但还没有意识，看着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眼，周太太的眼泪直往下掉。
我又劝解了几句，并没有多待。周太太把我送出医院，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抹眼泪。
这时芹芹突然从一旁蹿出来：“千千姐你终于出来了，你快告诉我，要我怎么做？”
我愣了一下说：“原来是你啊，来得可真够巧的。”
芹芹还是以往的样子，甚至比之前还浑圆憨壮一些，她穿了件黑色连衣裙，却也遮不住满身的肉。
我跟周太太说：“周姐，这就是肇事者家属，她百般纠缠让我给她求情。我想着还是直接让她跟你求情，看看她男人干的这事有没有可讲的？”
周太太猩红着眼看着芹芹。
芹芹连连后退，一头雾水的样子。
周太太发疯一般冲向芹芹挥起手包披头盖脸打了起来：“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来！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拼了！让你们躲着，让你们躲着！谁也不出头，可是要把我们坑死吗……”
我赶紧拉周太太：“行了行了，别伤了筋骨，为他们这种人不值得。”
周太太大哭了起来，保安也早已赶到把她拦了起来，芹芹却瘫坐在地，双手捂着下腹咧着嘴支支吾吾着：“疼……我肚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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