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校园,是一个古园子。它除了几幢灰白色的校舍,就是草木猖狂的世界。举目弥望,叶木疯长,花树台阁,轩榭廊桥,随意躺卧,鸟雀嬉逐,锦鳞驰荡,静闹相宜,天人一璧。居此,如安卧野地,野地四时之景各异,扑我面而明我眼,动我心而开我窍,心景碰撞融合,情到处偃仰啸歌,陶然乐哉。
但美中不足的是,几十年的校舍,如那尘泥渗漏的项脊轩,天阴雨湿,更是随处可碰到撞到闻到霉味就无比兴奋的蚊虫。
于是,一个学期开学典礼,校长高声宣布,学校原址改建,欢迎师生献计献策。台下立刻欢声雷动,那声音炸开去,碰撞得整个校园耸着耳朵惊恐莫名。
其实,欢迎献计献策,大多场合,是句套话,就像老派之人见面要握手寒暄一样。当然,广大师生在智商情商要双馨的旗帜下,谁会不知道呢?何况一些,是真心觉得只要破舍拔掉,插上新的,就阿弥陀佛了。至于校园里的花草树径,栏杆碑石,猫虫鱼雀,反正整天也不会碰撞到它们,形同无物,无物当然可以不置于心,任凭别人生杀予夺了。
可我,当天晚上,秋月朗照,树影斑驳,姗姗可爱中,逛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像那个地坛里的史铁生,担忧伤感,大有活不下去的悲怆。因为活到三十八岁,我能一直高看自己一眼的,并以活着为世间最大庆幸的是,我选了中文,又阴差阳错落在这古园中。现在,这园子命运如何,是否会面目全非,我又怎可预知?
忐忑惶恐中,一日,终看到学校大门前张贴的改扩建规划效果图。我忙用手机拍了下来,就急急去校园西北角的静思园,坐在那块石头上,睁大眼睛看了起来,胸中仿佛有两颗心互相碰撞着,紧张至于不能呼吸。此时,正是满园中我闻到就要作醉死状的桂花香铺天盖地的时候,我所坐的地方,背靠的,就是一株苍拔的银杏。这十几年来,由春到冬,我几乎每天似一粒闪着黑色光芒的虫蚁,游荡在它浩瀚的叶片上,像那个庄子,像那展大鹏。春天,它的新叶是多么嫩柔呀,让我想到蓝色天宇中淡淡一纱的粉云;夏天,它的叶绿,调得正好,是十七八岁青春闪亮的明晃;秋天哟,它的叶子,它的像花一样美得世间所有轮廓都低头不语的叶子,正变得金黄,润润的,厚厚的,要流出来,如果你有一副惯于呆想的心肠,会想到那开元时期的长安,想到秦淮的六朝,想到楼外楼前的西湖吧;冬天呢,它枝叶光秃,却刀剑林立,威武也不能使它半点迁屈。
可是,这个时候,我忘了它。我盯着屏幕看,我看到效果图正是我想象的样子:东北角一大片松树林,成了体育馆,南面的雅园,成了图书馆,西面的荷塘,荷塘上的残桥,成了两幢宿舍楼,而我脚下的静思园,呵呵,是一片停车场,而中间那斜高坡,戴着斑驳四角亭帽子的土山,天啦,真的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行政楼。
我猜想了无数次,最怕的版本就是它了。我想,学校设施欠缺陈旧而土地不够,必得牺牲一二,情有可原,可没想到,他们竟然大刀阔斧,一件不留,誓要造一个新学校,其眼界魄力,让我倒吸凉气,五体投地。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这所古园里濡染碰撞,对学生们的成长功效有多大,我只知道,在一个灰蒙蒙的阴天里,当你看到一株株新鲜勃发的香樟雪松,你可能会陡然一振,似有所悟。
我也明白,我的情怀于决策者只是幼稚落后婆婆妈妈,他们会像对哭鼻子要糖吃的小朋友一样,笑笑罢了,而不会考虑,甚至碰撞,激烈交锋,就像先秦晚晴观念思想奔突撞击,火花四溅异彩纷呈一样。
这不仅是这所学校,很多匠心独到的校园,改扩建或异地重建,就面目全非了,而他们的考试成绩,好像也没有受到影响,甚至更好。但这成绩,缺了绿色的濡染,总觉得有点苍白,甚至可惧。
就在我一身轻松跟周围草木握手互道珍重的时候,有几个兴许是上体育课而脱离操场的学生,吵吵嚷嚷地进来,我忙一闪身隐在丛竹后面,他们叽叽喳喳,其中一个说以后要多来,说不定哪一天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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