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里的金属指针慢慢地移动着，周围安静得能听到极具节奏感的齿轮咬合声。
“咔嚓！”
指针指向了一点整。
林一很痛苦，他很想睡觉。
别误会，他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
一
林一是个高二学生，毫无特点，和几乎所有同龄人一样，呆在这被称为所有中国孩子青春焚尸炉的高中；也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不喜欢学习，喜欢那些在老师家长眼里不三不四的东西，林一喜欢写小说，没人看的小说。
但林一自己不这么想，他觉得这只是因为机会还没到而已，马尔克斯，巴尔扎克，还有……司马迁，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在他看来自己就是正苦着心智劳着筋骨饿着体肤的斯人。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会一飞冲天，名字响彻世界文坛，世界各大媒体都在讨论这个零零后可真不得了，不知道会拿走多少国际大奖。
到那个时候他再找上一帮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开到学校把一沓证书摔到语文老师桌子上用鼻孔对着他再戳着他的鼻子：
“还敢说说我作文不合题意？看看，看看这是什么，就说你服不服，服不服！？”
那么，林一哪来的自信呢？
原因很简单。
他叫林一，一往无前的那个一。
正因为如此，他小说里的主角叫吴葸，无所畏惧的意思，不错的，很少年，很骄傲。
二
这天晚上，林一又爬在为了防止老妈怀疑而调得最暗的台灯下（毕竟他是不可能学习到这么晚的）写着关于吴葸的故事，不知怎么总感觉不在状态，写着写着，恍恍惚惚地，竟然睡着了。
他梦到了吴葸。
说来惭愧，林一并不擅长于外貌描写，他近乎固执地认为外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所以他总是希望通过对一个人的性格行为等描写来反映出他整个人的形象，虽然效果不是特别明显，但这也算是一种写作风格不是么。
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问题直接导致了他看不清吴葸的样子，他只能从轮廓中大致看出那是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
接着林一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梦里啊，他眨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梦。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这周围什么都没有，这儿像是一间很暗的黑屋子，在一面墙上开着一扇小窗，一束阳光从那射进来，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愈发刺眼，而那个少年就背光而立，面朝着他，却依旧看不清脸。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自己就是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吴葸。
“你……你好？”林一实在不明白自己面对一个梦中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也许…像是那种初为人父第一次见到自己孩子时的紧张？
不过，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好什么好，被你写的这么糟糕，我应该很高兴吗？”
林一好像被一大口过了夜的馒头噎住了一样，涨着脸好一会说不出话，他感到很不忿，自己好歹创造了他哎，不求他像女娲造出的泥人那样围着女娲跳来跳去喊妈妈那么热情了，最起码你要有点礼貌吧，这种上来就恶心人的情况是什么鬼，现在的年轻人，良心都大大地坏了。
这么想着，他倒是又有了些底气，
“怎么糟糕了！我可是以自己为原型写出来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吾心即是汝，汝即是吾心！”
说完这话，林一顿时觉得自己吊爆了，不由得抬了抬头。
“哦？“吴葸轻笑一声。
“你觉得自己很六？不不不，如果我觉得这很糟糕，而这恰恰又是以你自己为原型的话，这只能说明你本身也很糟糕吧？”
“我……”林一突然发现跟这个完全由思想构成的生命拼逻辑（就是胡扯）是很不明智的，这么一来他又开始紧张了。
“可……可我毕竟写了那么多关于你的故事啊，总是有好的方面吧，比如，比如……”他还想做最后的辩解。
“比如连你自己都特么不清楚我长什么样子！？” 吴葸有些不耐烦了。
“我……我可以用精妙的心理描写让读者忘了你的样子……”
“哦……”吴葸拖长了音节，带着浓浓的不屑，
“那你猜猜……我性格怎么样？”他语气突然变得狰狞，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朝着林一走了过来。
林一害怕地后退，看着吴葸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转头开始跑，可等他跑了一段才发现吴葸根本就没有追来。
对啊，这是个梦啊，自己怕什么。
吴葸的笑声从后面传来，这让林一更恼怒了，他竟然是装的，
“对了，”吴葸边笑边说，“你甚至都不需要进行心理描写，因为你就是个废物，而且你根本就，
没有读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一猛地坐起来，心跳得很快。
他完全没想到这最后竟然发展成了一个噩梦。
可这终究只是个梦吧？他想。
三
教室。
同桌从门口进来，推了推爬在桌子上睡觉的林一。
“我刚刚去办公室了，刚好听到老师们在说你，他们说你就是渣，整天就知道不切实际地幻想，还说你没救了，以后什么都干不了。”
林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心里瞬间就有很多反驳的话像表达，但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耸耸肩，
“还不是那几句？”
同桌瞪了瞪眼，“卧槽，这么洒脱？”
呵呵。
林一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洒脱，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低估了一个噩梦对人的影响，昨晚吴葸的话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不是说梦中的事是最容易被忘记的么，怎么自己就完全没那种感觉呢？
林一暗骂一声，接着放空思想，开始日常发呆，试图忘掉烦人的破事。
“我说，”同桌那张大脸又蹭了过来，“实在不行就算了吧，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有什么成果啊，有你这精力做几道数学题提点分多好，也恶心恶心那几个老师嘛。”
林一转过头看着这个成绩一直很好的小同志，眯着眯眼淡淡地说，
“你知道吗，古希腊神话里有一句话，有些事情开始了就不能回头，否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哦？”他来了兴趣，“什么代价？”
林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一回头，就会变成石头。”
四
深秋的冷风刮得人睁不开眼，路边的柳树早就枯得只剩下干茬。
林一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发着牢骚，果然这人倒霉了吃药都治不了，春天，夏天，哪怕是冬天也好啊，最起码还有东西可看，好死不死在秋天，这哀鸿飞，冷风吹的背景是在配合自己悲凉的心情么，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吟上一句长太息以掩涕兮或者凄凄惨惨戚戚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心情确实不好，所有的事情都让他感到无能为力，就像是对着仇人照片苦练武艺几十年然后怀揣绝世好剑去报仇到地方才知道人家早死了的那种心情，浑身的力气爆发出来却撞在了一大团棉花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卸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想起一个好像很厉害的老头说过的一句话，诚觉世事具可原谅，却不只去原谅谁。而他更可悲，
他连恨谁都不知道，
吴葸吗？那个只存在于文字中的少年？
同桌？貌似他什么也没做。
老师？老师这个群体林一倒是一直都很讨厌，可这是所有学生的通病，不算的。
他回忆着下午时跟同桌说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决然，其实他知道自己撒了谎。
他不是没法回头，而是不想回头。
比起希腊故事，他更喜欢马尔克斯，因为他也相信平庸将榨干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水分，然后荣光才会拨动他内心最深处的弦，其实他在乎的甚至都不是那荣光，他只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梦想，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说这两个字，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跟人们口中的所谓追梦人完全一样。
一意孤行地憧憬一意孤行，
呆滞，麻木，再加上一点幻想，
死亡的前兆。
五
林一看着指向一点的表，还是不敢睡，他害怕再见到那个了解自己到恐怖的吴葸。
害怕着，心中升起一股决然，翻身而起，既然不睡，那就做点什么吧。
“那少年向光而立，风撩起额头上刚到眉毛的细发，眼睛眯着，却能看得很远；鼻翼伴着微不可闻的呼吸轻翕；两片薄唇微抿，将言语掩于唇齿，谁也不知道，他有一个骄傲的名字，吴葸。”
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林一对自己说。
“挺有趣的描写。”
不知什么时候，吴葸坐在了桌前。
林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冷静地举起手，在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疼，但他无动于衷，
他再抬头，吴葸还在，
“啪！”
抬头，还在，
“啪！”
抬头，还在……
吴葸实在看不下去，张张嘴：“行了行了别打了，你不是在做梦，我的确是可以出现在现实中。”
林一停下手，但不搭话。
“怎么说呢，我今天心情不错，就不打击你了，你确实是有了觉悟，有进步了，这当然是好的，但是你要知道，”
他突然变得严肃，“一年后六月的那两天一过，你所谓的梦想很可能就会永远停在那里，换句话说，它会死。”
林一还是不说话，连头都不抬。
“今儿真是见了鬼了，我竟然跟你说了好话。”
吴葸甩甩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对了，有镜子没，我看看新样子帅不帅。”他又说。
林一听了惊讶地抬起头，发现眼前的少年竟然跟自己所写的一模一样，向着光，骄傲，干净。
他不由暗骂
“靠，早知道定制个妹子了！”
六
办公室。
“这次进步很大，继续努力！”
数学老师对林一说，虽然号称再也不管林一了，但学生进步了还是令他很高兴。
“哦。”
林一依旧很冷淡，
“加油吧，数学其实没那么难，不要害怕，”老师又说，“去吧。”
教室
同桌盯着林一的试卷，一本正经地说：“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林一不置可否，他可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哎，这是什么？”同桌看到数学卷子背面写着一句话，那像是数学老师的字，
“不论在什么时候开始，重要的是开始后就不要停止。”
林一的眼睛流汗了，
谢谢你，
谢谢你们。
七
不论在什么时候开始，重要的是开始后就不要停止
八
吴葸，你赢了。
九
自习课上
一位少年很慢地做着数学题，很吃力，却很坚持。
上课时做着该做的事，下课，依旧写着没人看的小说。
他叫林一，一无所有却一往无前的那个一。
而我，王旭东，跌跌撞撞地跟他走在同一条路上，
一意孤行地憧憬一意孤行，
走着，跑着，爬着。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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