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淡归人
那时的夜琅还只是一个弱小的小狼妖,被同类算计,将他从妖界丢到了青潼山,正好被刚入门不久的小道士看见了,就捡了回去,也恰好躲过了性命之危。
人妖殊途,他不想连累白舒,不久后就从山上逃跑了,哪知白舒竟是不顾门中清规戒律,擅自跑出来寻他,看他跌跌撞撞向自己奔来,夜琅终是不忍,化出人形,对他说:“我是妖,你应该离我远点。”
似是被吓到了,小小的白舒愣了愣,只是摇头,“你不是妖,妖哪有你漂亮,你是我的小狼,你不要离开我!”
又说了几遍,见白舒还是固执地拉着他的衣袖,夜琅知道自己是对牛弹琴,决定不理他了,转身就走。
见他走了,白舒大哭了起来,小脸痛苦地皱在一起,鼻涕眼泪直流。
听他这么撕心裂肺的哭声,夜琅的心竟然疼了起来。这么多年,他在妖界一直都受着排挤,从没有人因他笑过,更没有人为他哭过,是死是活也没有人过问过,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他而哭,心在刹那间疼得厉害。
“那个……”他犹豫了。
看见他不走了,白舒赶紧跑上去,抱住了夜琅的腰,“你不要走,你在我身边,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夜琅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终是笑了起来,千万星光在他的眸中漾开,“好,我不走,我会陪你慢慢长大。”
就这样,他们一起相安无事在青潼山上度过了十年。十年朝夕相处,夜琅收敛妖气,化成一个普通人类,修习着人类的法术,过着人类的生活,他照顾了白舒十年,白舒亦温暖了他十年。
如果不是那一次妖界来袭,或许他们会一直这样快乐地生活下去。
恰逢掌门们去别处除魔卫道,妖界预谋许久,前来挑衅,态度十分强横,“十年前,你们曾将我们妖君第五子残忍杀死,此等大仇,当血洗青潼山!”
后面一众小妖疯狂叫嚣着,“血洗青潼山,血洗青潼山!”
作为青潼山掌门首徒,白舒带领着众弟子守在山门前,白衣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姿挺拔如修竹刚强不屈,少年执剑横在身前,俊美的脸上刻满刚毅与执着,“妖孽,休得无礼!想血洗青潼山,还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夜川勾唇一笑,笑得残忍而嗜血,他志在必得,“那我就先会会你好了,先宰了你,再宰了其他人,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白舒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他的心里也很害怕,面上却仍保持着冷静沉稳,他回头看了看一众弟子,眼神依旧坚定而执着,“誓死保卫青潼!”
他又看向夜琅,夜琅顿了一下,终是向他走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别怕,我相信你,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白舒似是松了一口气,不再害怕,他又凑近夜琅,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露出妖气。”
看见夜琅点头,他才放心,提剑走下石阶。
随着夜琅的出现,夜川很淡定得保持着嚣张,心里却还是很惊讶,他不动声色地向手下使了几个眼色,看来十年前没死成,等会一并杀了好了。
他祭出法器,猛地砍向白舒,一时间,山门前灵力暴涨,两道不同的灵力冲击到一起,爆发出一道炫目的白光。
纵使知道白舒日夜勤于修炼,小小年纪已可独当一面,夜琅还是很紧张,生怕白舒有丁点闪失。
眼见两人已过了百余招,夜川心中有些懊恼,早知道就群攻了,白舒抓住他这一走神的机会,一剑刺出,携着劲风,剑还未至剑气先至,在夜川胸口刺出点点血色,“你输了。”
夜川垂手,“哦,我输了啊……” 他向后退去,离开白舒的剑,又放肆地笑了起来,“输了又怎样呢?真是的,你可真好笑。小的们,给我上!杀了他!!”
一时间所有妖怪都向白舒涌去,夜琅心急如焚,也立即向白舒奔去,却被几个妖界旧识拦住了去路。
夜琅顿步,抽出手中长剑,快速与他们战了起来。
白舒被重重包围,难以脱身,其它弟子一时也难以进入包围圈中,个个都急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只见白舒架住四面八方砍过来的刀剑,将灵力蕴于剑上,生生折断了那些森冷兵器。可是一柄大刀正在这当口快速砍向白舒,这下倒真是避无可避。
夜琅的世界一瞬间安静了,没有难缠的同族,没有喧闹的喊杀声,只剩下那柄大刀,和刀下没有防备的白舒,他无法思考,大脑已经接近混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出了本体,迅捷地向夜川扑去。
那一战,夜琅发狂地攻击着夜川,直到夜川倒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理智才恢复过来。其它妖见领头的都死了,一时间对是进是退有了犹豫,倒是那几个旧识,指着夜琅鼻子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杀了你的亲哥哥!”
夜琅看着自己的手,没有一点后悔地摇了摇头,“那是他咎由自取。而且,他不是我哥哥,十年前把我丢出妖界,就不是了。”
几个旧识愤怒至极,却也自认理亏,灰溜溜地走了。
妖界声势浩大而来,无比大败而去,夜琅可谓救了白舒,也救了所有青潼弟子。
白衣上沾染着点点血迹,白舒狼狈地躺在血泊中,腿在刚才的混战中被砍了一刀,身上也受了几掌,他望了望向他走来的夜琅,无言地闭上了眼睛,掩住了所有情绪。
夜琅轻轻抱起白舒,向竹舍走去。
周围渐渐有了议论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大的让夜琅无法忽视。
“他竟然是妖啊!”
“平时还真是会伪装,一点都看不出来。”
“听见了吗,都是因为十年前他来了这里,如果他不来,或许还没有今天这事呢!”
“他会不会一怒之下也杀了我们?”
“说够了吗?!” 白舒挣扎着从夜琅怀里下来,俊脸涨的绯红,“今天,可是全靠夜琅救了你们,你们不谢谢他就算了,何以还这般诋毁猜疑?平时学的礼数去哪了?妖又如何?!我还就偏喜欢妖!”
众弟子没想到平时温雅如玉的白舒生起气来这般凌厉,纷纷道了歉,作鸟兽散。
白舒涨红着一张脸,看着夜琅道:“……那个,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就不要像抱小孩一样的抱我了。”
夜琅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不怪我吗?”
他将白舒轻轻地又抱了起来,一手搂在后背,一手搂在膝弯,白舒挣扎片刻,脸却是更红了,他把头闷在夜琅胸口,声音被捂的闷闷的,“怎么会怪你呢,你是为了救我,我很高兴呢。”
想了想又道:“你的哥哥……” 无论如何,夜川也是他的亲哥哥。
夜琅沉了一下眼眸,有过一瞬的失落,他看向白舒,眸中立即蕴满了情愫,可惜白舒却未看见,“从十年前起,我的世界就只有你了。”
纵使未得知夜琅深情的眼神,白舒心中也因这一句话像掺了蜜一样,甜了起来。
至少在这一刻,忘记烦恼,忘记所要面临的未知前路,他的耳畔是夜琅有力的心跳,这么一句话,让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默默地想,纵使阻碍重重,他也要争取到底。
不多时,夜琅便抱着白舒回到了住处,熬好了伤药,端给白舒。
白舒皱眉,心中排斥着,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却也什么都没说,乖乖地把药喝了。夜琅接过空碗,塞了颗蜜饯到白舒嘴里,白舒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可爱极了。
看见白舒开心,夜琅也很开心,可他还是不能忽略残酷的现实,“对不起小舒,我还是暴露了身份。”
白舒正色道:“别说对不起,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些。纸包不住火,你的身份迟早会暴露,能隐瞒十年已经很长了。”
夜琅摸了摸白舒的头,慨叹道:“是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呢。”
白舒不甘示弱,也去摸夜琅的头,摸来摸去把夜琅的发型弄的微微乱了才满意,他忽然说:“要不我们走吧!我不修道了,离开青潼山,去看遍那些绿水青山,江河湖海。”
夜琅听到这话,心中一片激动,把白舒搂进怀里,又觉得微微不妥,他怎么能把狼爪子伸到这么纯善可爱的人身上,更何况还是他自己养大的娃娃,吓到他就不好了。
夜琅克制住内心铺天盖地的激动,微微凝神,就在他准备很淡定得说出“好”字时,白舒却又犹豫了。
“再等等,我现在还不能……,再等等我师父回来吧。”
夜琅知道白舒一向重情,把师父当父亲看待,虽然心中有些不安,但也没说什么。白舒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他帮白舒的腿上涂抹着药粉,心里一片心疼,他平时捧在手里护在心尖的小孩儿,竟然让别人这般对待,心中又是一阵气恼,只恨自己没用。
不久后,掌门和长老们卫道回来,白舒立即去面见师父。
夜琅简单收拾了下行囊,静静等着白舒归来,谁料归来的不是白舒,而是一众手持道符,身持法器的师兄弟。
夜琅保持着冷静,冷冷问道:“白舒呢?”
“死到临头了,还管什么白舒,人妖殊途,我劝你还是早些断了念想!”是那天那位说他伪装的好的师弟,冰冷的话不带一丝感情。
夜琅却冷冷笑了起来,怒道:“我管它什么人妖殊途,我只知道白舒,他是最善良无瑕的人,也是我此生,最喜欢的人!”
“呵,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师弟们,上,就让我们帮他幡然醒悟!”
夜琅索性不再隐藏,直接用了妖法,快狠准地把这群人不像人的东西丢破烂似的远远甩走。
猝不及防地,这一幕恰好被白舒看见,一向温和的眼里,竟翻起了愤怒的巨浪。
夜琅一下就慌了,忙不迭解释道:“这个是误会,小舒,我不是故意的。”
白舒脸上是少见的阴郁,他狠狠剜了夜琅一眼,冷冷嘲讽道:“人妖还真是殊途呢。十年了,你还真是妖性不改,竟然这样对待同门手足!”
白舒冷厉的话如刀剑,扎在夜琅心上,疼丝丝蔓延开来,想说是他们先惹我的,想说我没有做错,然而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个样子的白舒,真陌生。
夜琅还是道:“包袱都收拾好了,你和你师父说的怎么样了?我们能走了吗?”
白舒不再看着他,似是气极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走啊,随我来。”
看着冷若冰霜的白舒,夜琅心里一阵难受,一路上不断地说笑话想逗他开心,奈何都不起作用,白舒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
夜琅无奈,这是又耍小脾气了,还真是他的小孩儿,倔得很,他上前一步拦在白舒面前,将白舒轻轻一搂,紧紧抱在了怀里,柔柔哄道:“好啦,不气了,都怪我不好,不应该对同门用妖法的,也不该下手那么重,我错了,以后不会再随便打人了。”
白舒比夜琅矮了一个头,夜琅感觉到白舒的呼吸喷在颈侧,似乎真是气极了,他又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方道:“没有以后了,人妖终究殊途!你我终归陌路!我真不该认识你!”
说着,白舒狠狠推开了夜琅,使出十足的灵力,将夜琅击落了山崖。他身上的包袱也掉到了白舒脚边,露出一截白玉,那是白舒送给他的,不是多好的玉质,夜琅却非常珍惜。
掉落悬崖那一刻,胸口受到强悍一击被迫喷出一口血雾,他满眼都是错愕,根本想不到相伴十年,看着长大的他,会如此狠心的说杀他就杀他,心口前所未有的疼痛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十年前,他的亲哥哥将他哄骗到轮转台,他满心欢喜的以为哥哥终于喜欢他了,连忙就跑了过去,连脚步都是欢快的,可是到了那里,却是被亲哥一脚踹下,落入满是除妖道士的青潼山。
十年后,他心尖上的人把他带到青潼山顶,他亦是满心欢喜,以为他们自由了,他终于可以表达他的感情了,可是,他却被最无防备的那个人,一掌打落山崖。
原来,人妖果真殊途。
终究,是他一腔错付。
他静静看着面前这张眉目依旧的脸,心里怨恨了这么多年,可是在真正重新遇见白舒时,他却分不清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因那一掌,他万念俱灰,性情大变,他以为他可以足够冷血的报复白舒,可是看见他受伤流血,多年不曾再有的心软还是无法控制地流露。
他不明白自己已心如死灰,却为何还执着着流连于人世间,待看见白舒,好像才懂。
茫茫尘世,纷杂万千,能再次不经意遇见,他说不出心中复杂的滋味,但他清楚知道,那不是预想中的愤恨。
将被子轻轻盖在白舒身上,夜琅长叹了一声,趴在床边。
终究是无法恨他。
第二天一早,白舒就被夜琅拖起来,睡眼惺忪的白舒心中有些不满,但一贯良好的修养还是让他嘴边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只听头顶上一道声音响起,比春日的暖风还温柔,“别笑了,笑得那么假,还不如不笑。”
一双手,捏了捏他的脸。白舒简直惊呆了,这这这还是昨天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君吗!谁知下一瞬更让他惊愕,妖君大人竟然在帮他梳头!!
在夜琅准备帮他整理衣服时,白舒终于回神,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那个,这位妖孽……,不是,额,你今天怎么了,没事吧?”
夜琅顿了顿,还是解释道:“昨天打伤了你,我心里也很心疼。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都以为很恨你,可是见到了你才发现,我竟然在怪自己没有早点去找你。你当年把我打下悬崖,我是很怨恨你为什么这么绝情,但是,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过去了。”
夜琅抬头,犹豫了会,才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不要再把我抛下了。”
藏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夜琅一时竟有些不敢去听白舒的回答,然而白舒还是回答了,“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昨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这句话犹如冷水,兜头淋下。夜琅只觉寒雪压顶,“你不记得我了?”
白舒疑惑,“我难道认识你吗?”翻遍记忆,都不曾有过这个狼妖的影子,但是明明不曾相识,却总是有一种熟悉感,亲切感,让他忍不住想靠近。
夜琅笑不出来了。
时间在一片冷寂中流走,夜琅捂住脸,一时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
还是白舒先打破了寂静,“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夜琅突然喃喃自语,“忘了也好,忘了……”
他抬头,直视着白舒的双眼,又恢复了冷冽,“你我终归是陌路。你走吧,你不应该认识我。”
看着夜琅离去的背影,白舒突然觉得世界重新黑暗了起来。
泠泠断肠曲,不及故人伤别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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