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春的夜晚，天空下着细雨，雨丝里夹杂着一星半点泥土的味道。路边那一排瘦长昏暗的路灯湿冷冷的，彼此孤立静默地站在那里。
阿珍此刻正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带着雨丝吹来，把她的大衣撕扯得像一张涨满的帆。她一手挎着包撑着伞，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墨禄色大衣。当她走到街角时，她接到了年迈的母亲打来的电话。
“妈，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呢？”
“嗯，孩子，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你那里都会下雨，你可要记得穿暖和一点啊。”
“好的，妈，我知道了。”阿珍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关怀，正所谓母女同心也就是这个道理。而父亲一向内敛，不善表达，每次打电话，她也总会问问父亲的近况，“妈，我爸呢？”
“你爸他高血压又犯了，这会儿他已经睡着了。他这几天估计都没有睡好，老说梦话，梦里老说你小时候总嚷着让他抱着你到处去玩的事儿呢。”
阿珍心里一怔。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
“孩子，你爸老念叨着你，最近还学会了烧鱼，说想什么时候让你们尝尝他的手艺呢。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和阿明还有楠楠一起回来，我也有点想楠楠了。”
“妈，我们明天就回家。”
挂完电话，她叹息了一声。从她上大学到工作，再到结婚生子，最后来到这座城市定居下来。在这十余年的时光里，她每年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用屈指可数来形容毫不过分。正因如此，每次回家，每一分一秒她都格外珍惜。而且，每次在回家和离家时，她都习惯性地给母亲一个深情的拥抱。其实，她也很想抱抱父亲，只是父亲向来以刚强示人，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也从不承认自己正在老去。而且，父亲每次在她离开时，都会装作若无其事，让她多次因尝试拥抱而张开的双手最终一次次无奈地垂落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察觉父亲的举动，直到今天，当她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对自己的想念，她才看见那刚强身躯里柔软的内心。想到这儿，一种深深的愧疚感从她心底升腾起来，穿越五脏六腑，直到汇集在她的眼角，而后，化作两行热泪恣意流淌......
第二天，雨还在密密地下着。阿珍和丈夫阿明带着三岁的女儿楠楠一起朝老家赶去。
当车靠近村口的时候，阿珍便远远地看见，佝偻的母亲撑着一把黑色雨伞正在小路尽头的榆树下守候着，不断地向她到来的方向张望。
阿珍下车后，把母亲拥在怀里，并贴近母亲的耳朵说道：“妈，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真好！回来了真好！”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
来到里屋，阿珍刚好看见系着围裙的父亲拿着一条处理干净的鲤鱼向厨房走去。
“爸，我们回来了。”
“哎！”父亲应了一声。
“爸，让我来烧饭吧，您的身体......”
“嘿，没事。你们先歇着，我烧鱼给你们吃。”父亲温暖的话语把所有的寒冷都挡在了门外。
不知什么时候，一抹艳丽的晚霞从西边的天空悄悄探出头来。
吃过晚饭，阿珍的父亲和楠楠在院子里玩耍，阿明在院子角落劈柴，她上楼去收衣服。就在这时，楠楠稚嫩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平静。“爸爸抱。”她一边喊着，一边向阿明走去。
“爸爸身上有点脏，来，外公抱你。”父亲温柔地对楠楠说道。
“不嘛，我不要外公抱，我只要爸爸抱。”楠楠执着的样子真让人哭笑不得。
“好，爸爸抱。爸爸先去洗手。”阿明洗完手后来到女儿身边，半蹲下来，张开了怀抱。楠楠异常开心，如获至宝似的扑向阿明怀里。楠楠朝外公努了努嘴，并扮了个鬼脸。
“楠楠，你还不要我抱，你妈妈小时候可喜欢让我抱，特别粘我呢！”阿珍父亲笑呵呵地说。他嘴里虽是这么说着，眼神却闪现一丝哀伤。阿珍愣在那里，内心有些刺痛。霞光洒在父亲那在风中翻飞的白发里，格外扎眼。阿珍好想冲下楼去，像小时候那样，抱抱父亲。
几天后，阿珍要返回城里。那天，阳光很好，明媚温暖。再一次面临分离的她，内心有些沉重。她把母亲搂得很紧，像是一松手母亲就会隐匿了踪迹似的。阿珍父亲站在路口送他们离开，当阿珍准备转身离开时，父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失落，比那天晚霞中的他的眼神更是让人觉得苦涩。她再一次愣在那里。
“阿珍......”
“爸，怎么啦？您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是吗？”
“阿珍，我们......要不要......拥抱一下？”
父亲的这句话，她等了二十多年。那一刻，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要强的父亲原来真的老了。时间原来这么残忍，谁也不放过，谁也挣不脱。阳光照在父亲的白发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像是沉重的叹息。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而后她像小时候那样扑过去，把父亲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要把这么多年被父亲遗忘的拥抱全部补回来......
那个曾经充满力量的胸膛，如今已孱弱单薄不堪。
......
回城的车上，阿珍回过头去，看见目送她们离去的父亲依然站立在那里和她们挥手告别，如同自己之前看到的昏黄的路灯，渐渐隐没在写满愁绪的阳光里。就在车子驶进第一个弯道时，她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于是再一次流下泪来。
“妈妈，你怎么哭了？”
“楠楠，妈妈没哭。”
“妈妈骗人，妈妈明明就是哭了。”
是啊，阿珍这个慌撒得真的有些蹩脚，连三岁的女儿都能看穿。只是，年仅三岁的孩子，怎会理解人生如同减法，见一面便少一面！
也许，只有等她长大以后，她才会懂得，这世界上有一种长存的温暖，是父亲怀抱里爱的温度。
2017年3月31日凌晨于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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