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修改鸡毛信，觉得自己对侦查办案程序太为陌生，所以准备查资料来理顺情节。不知为何，腾讯阅读给我推了本张天翼的《如雪如山》。网上一搜，这老爷子是写《宝葫芦的秘密》的，八十年代去世。嗯？不对呀，短篇集第一篇《我只想坐下》是写九九年春运期间发生的故事……按书名一搜，作者是八零生女作家，原来笔名纳兰妙殊。嗨，大乌龙。
捧着手机读下去，立刻沉浸在时光的回溯中。那趟闹哄哄人挤人的绿皮火车，仿佛是我大学时期擦肩而过的一辆。那些不独属于八零后大学生的硬座车厢记忆，让我无法不附身于女主立立。之前觉得张爱玲小说是工笔，那张天翼这篇《我只想坐下》就是炭笔素描的终稿。
细致，自然，传神，真实，我几乎想不出来还能用怎样的语言去刻画同样一番场景。待看到作者还做过记者，写过散文，编过剧，才了然。这不疾不徐的叙事功底，这入骨三分的人物塑造，那就是张楚老师课上讲的小说人物塑造的六个维度啊。我之前一度质疑过，人物怎能用如此多维度去描绘呢？也许在作家心里有六个维度，写出来不也仅仅是几个侧面吗？好吧，《我只想坐下》来打脸了。确实是，可以细腻如此的。
坚持打扑克的人不多了，车厢里安静下来，人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睡去，交臂叠股，相与枕藉。这里一点点的亲密，换到任何别的地方，都要惹起“耍流氓”的叫嚷和纠纷的。但这时候，少女的粉脸贴着大汉的发黑的脚心，妇人当着丈夫的面公然倚在别人大腿上。双人座上的夫妻情侣抱得像阴阳鱼，头顶着彼此肚子。为了一点点舒适和支撑力，有人腿架在桌板上，有人脚丫高举到壁板上，有人把脚趾塞到别人屁股底下。大部分睡脸上都有个黑乎乎的嘴窟窿，远一看，像不约而同的呼救。
天花板上的灯睁着不倦的眼，洒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惨惨的。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招之即来的救主。囚徒的梦也跟自由人一样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头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众生就平等了。
手背上半个水波纹似的鞋印，两个指甲紫红。她用另一个手的手心揉掉鞋印，捧起手来，吻了一下，再吻一下，手以为有人来慰问，还有软软的嘴唇来哄，不好意思了，就疼得轻了。
她侧过身坐着，横起胳膊肘，拿那个尖骨头冲外，有腿凑过来，就泄愤似的恶意一捣。想来是疼的，但那些腿竟都顺着她的劲儿退避了，上面的嘴也都不说什么。
这一夜的种种，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学。要恶，要稳准狠，才能不吃亏，不受罪，才能有地盘，有座位。火车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一切“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在这儿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薄脸皮都迅速厚起来，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掴后的肿。
目之所及，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外貌与内心，连脚下一缕尘埃，也是有作家会去细细描绘的。而我最近写作时的张慌、急躁，真是逊色太多！为什么要急于讲故事呢？先画好一个人的轮廓，再一层层为他勾边上色渲染定型。哪一步急得来呢？我干巴巴的人物到底缺在哪里，同《我只想坐下》一比，原来是骨肉血管神经皮毛，哪里都漏着残损的缝隙。如果我写一车厢人都睡去会怎样？如果我写被踩了手的女孩子委屈会怎样？一直以为我已经有了徐则臣老师说的那种敏感的神经，原来还是不够，还是不够！往前一步更往前一步，写作的路上层峦叠嶂，总得攀上去，才会看清自己正在登的山，究竟是何面貌。
这篇小说的主题，是 X 骚扰。女大学生意外被披着羊皮的狼盯上，从天而降的善意变为一场忍气吞声的痛苦折磨。小说叙述的速度极慢极缓极无波澜，反而掀起惊涛骇浪。尤其结尾笔转流年，多年后，她的不以为意和付诸笑谈，就像一根未及处理的刺，在肉里慢慢长成个囊肿，炎症已退，异物同化，那过程没有发热发痛，却比之害甚！唯有当时的那两滴为不敢声张而流出的不甘不忿的泪珠，冲刷着无法洗涤的黑暗。我不知作者这样的运笔算不算是散文化的小说，总之不明觉厉，望尘莫及。（未免剧透，不过多复述情节）
_(´ཀ`」∠)_确实要学习练习的东西还太多太多！写好小说里的人物，先写活每一个人，才行吧。
练习：
阴霾天空下的人群像挤在一起祈祷风雨晚些降临的蚂蚁。我眼前堵着无数个攒动的脑袋，共同拧成一股无形的翘首以盼的念力漩涡。即使大多数脑袋低垂着，眼睛粘在手机时不时闪动的光幕上。但来自地面的气旋还是遏制了蠢蠢欲落的过云雨。这就是人群的胜利吗？我望着这一片不肯给自己一点休息时间的脑袋，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身旁陌生女孩正在阅读的网文小说上，随着她不断的翻页，我在须臾间已看到她脑海中升云覆海的修仙世界。人们如同穿行在三千意识小世界的游民，从此刻到彼刻，从此岸到彼岸，从网文到游乐园，从互联网到现实……流徙之途漫漫，再也停不下来。等待的队伍越来越长，低下的头便越来越多，堪比科幻电影里机器人充电站的场景。稍后即将看到的未来水世界的精彩角斗，突然在我心中黯然失色。只要有部手机，有满格的电与流量，人不单可以永久地躺平，还可以永恒地躺尸。我回头去寻找女儿，她正靠在一根生锈的铁柱前，拿套着白色假发的颅顶对着我。无数个颅顶都对着我。再也没有一刻我如此深悔自己个子太高，所以视线必须游弋在这各异的人头丛林之上，大夏天里，竟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
塑造人物的第八个维度，是群像与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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