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星期一。睁眼醒来,数字闹钟显示6:35。我在床上欠身坐起,脑海中再现几小时前深夜画室发生的事件。那里摇响的铃,坐在沙发上的白色斯巴鲁男子。我宁愿认为那一切都是梦。我做了个长长的、活生生的梦,如此而已。在这明亮的晨光下,实际上也只能认为那是梦中发生的事件。我真切记得事件的所有部分。但我越是就其细部一一加以验证,越是觉得一切都发生在距现实几光年之遥的另一世界。
可是,无论我怎么想方设法认定那仅仅是梦,我也知道那不是梦。这或许不是现实 ,却也不是梦 。是什么不知道,反正不是梦,梦是由别的要素构成的什么。
我从床上坐起,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纸箱里的钱夹,里面的东西、各种证件原封不动。我舒了口气,将它们放回纸箱。
我从床上下来,剥开包着雨田具彦《刺杀骑士团长》的牛皮纸,把画拿去画室挂在墙上,坐在凳子上久久正面注视那幅画。画中,唐璜依旧胸口扎一把剑,心脏流血,奄奄一息。他仰视虚空,张开的嘴扭歪着,也许发出痛苦的呻吟。看着他的发型、身上的衣服、手中的长剑、奇妙的黑鞋……雨田具彦用日本画的画笔和颜料画出来的虚拟人物就像原封不动地付诸实体出现在现实之中似的,自主地立体地动来动去,这委实令人惊愕。然而凝神看画之间,渐渐觉得那似乎决非牵强附会之事。或许,雨田具彦的笔触便是栩栩如生到了如此境地。现实与非现实、平面与立体、实体与表象的间隔,愈发变得扑朔迷离。一如凡·高画的邮递员绝不现实,然而越看越觉得呼之欲出。注视《刺杀骑士团长》当中,我再次不能不佩服雨田具彦作为画家的才华和功力。
切实看罢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我去厨房煮了咖啡,边听定时新闻广播边吃简单的早餐。有意思的新闻一条也没有。或者不如说眼下每天所有新闻对我都成了几乎没有意思的东西。吃完早餐,我手拿装有咖啡的马克杯折回画室,拉开窗帘,把新的空气放进房间。站在画布前开始创作自己本身的画。
我集中注意力,让白色斯巴鲁中年男子形象在眼前浮现出来。家庭餐馆里的他桌子上放着带有斯巴鲁标志的车钥匙,盘子装着烤吐司、牛奶黄油炒鸡蛋和香肠。番茄酱和芥末容器位于旁边。刀叉摆在桌面上,还没有动手吃。一切事物都被投以晨光。我经过时,男子扬起晒黑的脸定定看我。
我把他的形体和无言的诉说赋以画的形式。先用一小块面包代替橡皮从昨天用木炭勾勒的骨骼上一条条消除多余的线条。消到不能再消为止。之后往剩下的黑线上重新补加需要的黑线。这项作业花了一个半小时。整个人缩小了一圈。那是仅用木炭又粗又黑的线条表现的。当然不过是草图。但我脑海中理应到来的图画正在稳稳聚敛成形。
两个钟头时间里我得以不思不想几乎忘乎所以地全神贯注面对画布。这天我最先做的是把颜料涂到上面将底图消除。
我首先使用深红、边缘如削的绿色和含带铅色的黑。这些是那个男子追求的颜色。调制准确的颜色很花时间。但终于成功,然后它们被涂抹到画布上。
白色斯巴鲁男子的轮廓在画布中定定瞪着我。
你小子在那里干了什么 ,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眼睛里那清冷滞重的光一如昨日。
明天是应邀去银发男子家吃庆功宴的日子。据天气预报,深夜附近恐有大雨。
大雨之夜的晚餐会?我想道。
随后想起杂木林里的黑洞。银发男士和我挪开沉重的石堆使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个奇妙的石室。我想像自己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洞底耳听雨打木盖的声响。我被封闭在那个洞穴无法逃脱。梯子被撤走,重盖把头顶压得严严实实。而且,全世界所有男女都好像彻底忘记我被遗弃于此。抑或,人们以为我早已死去亦未可知。
可我还活着。诚然孤独,但还呼吸。传来耳畔的唯有无尽无休的雨声。哪里也看不见光,一丝光也射不进来。
在脑海中推出如此场景,渐渐变得呼吸不畅。我走上阳台靠在栏杆上,将新鲜空气由鼻孔缓缓吸入,从口腔慢慢吐出。像往常那样一边数次数一边按部就班地周而复始。持续有顷,终于得以恢复正常呼吸。薄暮的天空覆盖着沉甸甸的铅色云层。
雨正在逼近。山谷对面,银发男士那座白色豪宅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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