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一碗面，一种无法逃脱的孤独。
十字路口的那家小饭馆，已是许久未去了。
道路施工，从年前的十月一直修到现在，竟是毫无进展。蓝色的围挡板，像不可逾越的关卡，横亘在马路上。起初还能听到围挡内发动机的轰鸣，农民工奋力吼出的号子。不到一个月，气温骤降，华北平原的雾霾攻陷所有城池。市区内所有道路施工均被迫停工。没了里面的吵闹，这一路长长的围挡，也变得像个等待父母归家的孩童。它静静地伫立于街头，目睹这个街角冬去春来。一直到空气中的温暖变成燥热，姑娘们拿出珍爱的裙子时，这条街，重又热闹起来。
那家小饭馆就在施工道路的北侧。竖起围挡时，站在路南，几乎已经看不到饭馆的全貌。门头灯以下的位置，尽数被挡住。路北的挡板，距店门不足一米，留出一段仅供行人通过的窄巷。莫说汽车，骑自行车前来就餐的朋友，都有了停车难的困扰。也正是如此，越来越多人和我一样，不再自讨麻烦地挤进店门。他们或是去其他饭馆，或是选择网络送餐。日子久了，店铺自是冷清了许多。
无法逃脱
我在手机订餐页面上下拖动。馄饨、凉皮、水饺、盖饭。天气炎热，终是对什么吃食也失了兴趣。扒开窗户，看到楼下的围挡已拆掉一段。小饭馆的门口重又变得宽阔。我倒是很怀念其中味道。清口的酸萝卜遇上通红的辣椒油，恍若正装衬衣遇上嘻哈风的七分裤。有些混搭，有些新奇。很多人和我一样，是被店家免费的酸萝卜吸引。白萝卜切片，与紫甘蓝同置一桶，添上佐料和清水。三五天的功夫，白萝卜变成神秘的紫色。夹一片入口，清脆酸爽。
想到这，已然按捺不住对美食的期待，我关掉熟悉的网络订餐页面，匆匆下楼。
许久未见，店里依旧干净得令人愉悦。若说对这家店的情有独钟，干净整洁的就餐环境，绝对是吸引我进店的重要因素。还算繁华的街道，十数家餐馆自东向西沿街而立。单是就餐环境这一项，除去这家，其他饭馆都无法令人满意。地上散落的餐巾纸，厨师油污遍布的围裙，无不让人失了兴致。
应该是道路尚未完全疏通的原因，店里依旧冷清。前台收银的小姑娘不在店里，只有负责后厨的小哥在店里忙活。我和他还算熟。点餐完毕，正打算找一处靠窗的单人小桌坐下。小哥用手指指角落，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个男孩坐在角落，正对着一碗面大快朵颐。男孩留一头圆寸，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他似乎是感觉到我和小哥的目光，抬头向这边望来。我忽然想起，这不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男孩么。我向他礼貌地报以微笑，他挥了挥拿筷子的手。我再次确定，他就是之前的那个男孩。
无法逃脱
时间有些久了，只记得是修路前认识的他。那时的他，刚从农村进城，拿着父母给的钱跑来吃饭。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餐，却因他忽然而至的哭声变得特殊。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他就像今天一样坐在角落的位置。小小年纪，却有惊人的饭量。
初次相见时，他衣着朴素，目光躲闪。一眼就能看出是村里刚刚出来的孩子。他躲在角落，像躲在老屋的门后，端着碗，大口吃着喷香的面条。
这本是市区普普通通的一家餐馆，是学生、上班族、生意人、农民工等各色人物都可涉足的一方闹市。他这样的孩子，自然也不是第一次在餐馆遇到。起初我并没有对他过于关注。直到店里的人陆续离开，他依然呆坐原地，望着空空的碗发呆。百无聊赖的我对他有了一丝好奇，吃完午饭后，索性坐在店里，时不时地朝他看一眼。
将近下午两点，店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店员和我们两个。吃辣太多，我去收银台买瓶降火的凉茶。再回到座位时，忽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眼泪不住地淌下来。
戒备心的缘故，我没在第一时间过去，而是选择告诉店员。当时后厨的小哥刚忙完，正在外面坐着。我把情况向他简单说明，他快步进屋，坐在男孩对面。微笑堆满小哥的脸，他努力让男孩停止哭泣。可他似乎并不擅长安慰，嘴里反复说出的话倒像是在哄一个三岁小孩。
我实在觉得不能放任不管，一个无端哭泣的男孩遇上沉闷寡言的小哥，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剧情。我从消毒柜里拿出杯子，把手中的凉茶倒进去一些，推到男孩面前。
他依旧泪落不止，身体也随着抽泣有规律的颤动。我拍拍他的肩膀，把凉茶端到他嘴边，示意他喝一些。他用手拨开，嘴里说着什么。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和小哥都没听明白。他抬起胳膊用力拭去脸上的泪花，稍作平复后，重又说了一遍。这次我们都听得很清楚，他说自己不难过，只是太开心，不知怎的，就哭起来了。
我和小哥先是惊愕，看他忽又笑了起来，总算长吁一口气。随后的交谈，我们再次确认眼前这个男孩真的是出于开心。
他来自山区。父母都在市区打工，难得回去一趟。姐姐是附近鞋帽厂的工人，每天上班很长时间。他早上醒来时，桌上已经放着姐姐做好的早饭，和打包好的午饭。下午放学后，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姐姐下班回家，才能吃到晚饭。
他说，他讨厌家里那堵墙，讨厌阴冷的老屋。他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对着那堵墙发呆，也不喜欢一个人在老屋里来回走动。他想父母，想姐姐，想和他们一起去外面玩。逢年过节，偶能赶上父母回家，他可以跟着父母去山里玩儿，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说到他为什么开心时，甚至是开心到流泪时，他再次笑了起来。一个月前，姐姐嫁人了。父母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回老家把他接了过来。今天正好是第一天，父亲在上班，母亲去图书市场给他买课本。怕他在家饿着自己，就把他带来面馆，等买书回来了再过来接他。
我们三个一直聊了很久。他真得很开心，言语间透出掩藏不住的喜悦。将近三点时，一个中年女人过来接他。女人的手很粗糙，应该是长期干重活。脸上的皱纹很多，像是刀片划过的痕迹。她和我们微笑致意，之后操着略带口音的普通话，牵着男孩，慢慢走了出去。
我们的初次相遇，伴随着一老一少远去的背影结束。印象深刻，以至于时至今日，那天的情景依然恍若昨日。我望着眼前这个已经稍微发胖的男孩，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他已经来到市区，已经拥有父母的陪伴和更为良好的教育环境。我想我应该祝福他，祝福他在这座城市，收获属于自己的快乐童年。
我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先是礼貌地笑了笑，随即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就像当初一样。外面车声嘈杂，店里人生鼎沸，略带哭腔的声音，我依然听得分明。他说：大哥哥，我讨厌现在家里的那堵墙，讨厌那间出租屋。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终于来到父母身边，孤独却仍如长蛇一般将他紧紧束缚，他反复挣扎，终是无法逃脱。我把头转向旁边，借以掩饰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窗外，厚厚的雾霾依旧覆盖石家庄的天空。我望着路上那条逐渐拆除的围挡，任凭莫名的悲伤在体内奔流。
网友评论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山路十八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