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
唐•陈陶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商铺中,有一家丝绣铺子,名曰“长秀居”。店主是一位正值桃李之年的女子,姓林,传闻生得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平日里由丫鬟九儿出面打理店铺,林老板几乎不在人前露面。京城的王孙公子听说有这么一位神秘的可人儿,心里发痒想一睹芳容的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个人敢恃强胡来。据说礼部尚书的公子曾隔着珠帘对林老板说了几句轻薄话,次日便被征西将军邀去打猎,坠马摔断了腿,躺了几个月才下床。
关于征西将军陶嵩和林老板的流言不绝于耳。有人说林老板是陶将军的未婚妻,所以陶嵩才那般维护她;有人说以陶将军的才能,将来尚公主都有可能,那女子不过是他藏的娇室罢了;也有人说林老板是陶老帅的私生女,因生母身份低贱不能认祖归宗……无论那些有恶意和无恶意的闲人们如何乱嚼舌根,两个当事人从来不曾出面澄清什么。闲人们只能断定一件事,那就是林老板再怎么天姿国色,不过一个混迹市井的商人罢了,以陶将军的名望地位,绝对是他低就。
陶将军的书童胡里每每听到这些传言,总是在心里叹气。什么叫低就,见过三番五次上门见不着人的低就吗?见过无论何种珍贵的礼物都被原样退回的低就吗?见过整日整日挂念却不敢靠近的低就吗?他是搞不懂,以他家公子的人品才干,什么样的名门淑女娶不到,偏偏要围着一个不待见他的生意女子打转。若不是念着九儿,胡里压根不愿意往长秀居跑腿。
想到九儿,胡里两只眼睛都在放光。虽然九儿和她家小姐一样,总是摆着一张臭脸,对自己爱理不理,但他就爱找着由头跟她讲话。纵使被她甩个白眼,嗔骂几句,心里也乐得慌。
“九儿姑娘,麻烦你将这幅画转交给林老板。公子说了,请林老板别急着拒绝,先打开看一眼,再决定收拾不收。”胡里满脸堆笑地平举着画轴。
“看了又如何,还不是不收。”九儿嘟着嘴轻哼了一声,走进里屋,把画轴呈给林秀,转述了陶嵩的话。
林秀左手拿着一个绷架,右手拇指和食指拈着一根绣花针,全神贯注地绣着一幅并蒂莲。“你帮我打开。”
九儿展开画轴,低头偷瞄了一眼。画上是一个戎装男子的半身像,剑眉虎目,神采斐然。真俊!和陶公子不相上下。九儿心里忍不住赞叹,暗想不知这人是谁。却见林秀放下绷架,站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指触及画中男子的侧脸,指尖轻颤,秋水般的眼睛里竟流下泪来。
九儿一怔,也不敢多问。小姐素日里言语极少,除了交代铺子里的事,偶尔关心一下自己的衣食起居,几乎没有多余的话。她时常疑惑,小姐这个年纪的女子,不说成天打扮得跟花朵似的引人注目,至少也该多出去走走,结识几位青年俊杰。可小姐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每日躲在屋子里刺绣,不说话不笑,白白浪费上天给的好容貌。
待会儿出去非把胡里臭骂一顿。九儿心想,谁让他送幅画来惹小姐伤心。她不敢骂陶嵩,把火气都出在了胡里身上。
林秀缓缓收起画轴,拿出一幅绣品,“九儿,你把这幅《百骏图》交给胡里,替我谢过他家公子。”
“《百骏图》?”九儿瞪大了眼睛,这是小姐绣了好几个月,差点把眼睛熬废了的宝贝啊!陶公子也太厉害了,用一幅画像就换走了小姐几个月的心血。九儿待要说什么,只见林秀已经坐下,继续绣那幅并蒂莲。
九儿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百骏图》,交到胡里手里,“这个是小姐送给你家公子的,拿好了,弄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谁愿意买我呀,弄坏了我就来这店里打工还钱。”胡里笑道,果不其然换来九儿一个大白眼。
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林老板收了公子送的画,还有回赠。胡里边走边嘀咕着,莫不是林老板想通了,愿意和公子结百年之好?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林老板若是嫁给公子,自己和九儿的事也有着落了。
让胡里略感失望的是,公子看到林老板的回赠,并没有特别欣喜,只是把那幅绣品展开,看了又看,然后才收进书房的柜子里。看来公子离美人在怀还远着呢,那我和九儿……
胡里的小心思,陶嵩也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是故作不知。他从来不反对胡里讨好九儿,也没支持过。有时胡里会想,自己若是娶了九儿,公子追求林老板不就多了一份助力?这话却不敢对公子讲,连暗示都不敢。
胡里哪里知道,公子和林老板之间,隔着一个人。一个优秀如公子,也无法替代的人。
陶嵩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林秀时的情景。当时他正和陈长卿一起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村姑被地痞抢了钱袋。陶嵩三拳两脚把地痞打趴下了,陈长卿则扶起那个村姑,为她被划伤的手臂上药。
陶嵩是陶老帅的公子,陈长卿是他父亲收的义子。二十多年前,陈长卿的父亲在战场上为陶老帅挡了一箭,埋在了陇西战场上。此后,陈长卿住进了陶府,和陶嵩一起穿开裆裤,一起玩泥巴,一起学骑射,一起考武举……两个人比亲兄弟更亲,陶老帅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那时,谁会想到,他俩竟会爱上同一个姑娘呢?虽然戏文里不乏这样狗血的情节,可实实在在发生时,两个人都懵了。
陶嵩交还钱袋时,看到了村姑的容貌。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灰。即便如此,她秀美的眼睛、精致的五官还是让他眼前一亮。通过交谈,陶嵩知道林秀父母过世,来京城投奔叔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掩饰了自己的绝色姿容。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陶嵩感慨着,不经意看到了陈长卿看林秀的眼神。
林秀并没有找到叔叔。陶嵩多方打听,才知道她的叔叔已在一年前战死沙场,婶婶带着年幼的侄子改嫁了。孤苦无依的林秀在两位公子的帮助下,在京城住下了。后来,她凭借高超的绣活开了一家店铺,以此谋生。
陈长卿有事没事就往林秀的铺子里跑。陶嵩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他从未想过和兄弟抢女人,但感情这东西,你越是抑制,它越是要蹦出来,侵蚀你的五脏六腑。陶嵩无处可逃,便想变着法子离开京城。
当时,朝廷正在商议出兵陇西,皇上想让父亲挂帅。父亲因年年征伐陇西,徒劳无功,故而托病不出,惹得龙颜大怒。陶嵩主动请缨,替父出征。他是将门之后,又是新科武状元,朝臣断无反对的理由。陶嵩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出征,陈长卿会请命随行。
在军帐中把酒长谈时,陶嵩得知,陈长卿和林秀已有白首之约。陈长卿想挣一份军功,回京后风风光光地迎娶林秀。陶嵩为了遂他心愿,把前锋营交给了他。
前线的惨烈超出陶嵩的意料之外。与敌军打了几个月的拉锯战后,陶嵩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挂帅出征。这是一场没有把握的仗,任凭将士们杀得血流成河,也不过是把边境线拓宽了一点点。边军一旦撤走,胡骑便会卷土重来。这种无意义的战争,却要消耗多少国力人力!
陶嵩深悔自己的孟浪,然而,想撤军已是不可能了。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皇上还在等着西域的葡萄酒、汗血宝马呈送到御前。陶嵩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渊,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意外探得敌人方位后,陈长卿献计,由他带领前锋营突袭敌军中军,陶嵩率大军包围左右翼,务必毕其功于一役。陶嵩并不赞成这个计策,因为前锋营的压力太大,搞不好全营覆没。然而他看到了陈长卿眼中的热切,和那一点相知。
假若陈长卿死在了战场上,自己和林秀是不是有望结缡?陶嵩压下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差点没抽自己一嘴巴。往后的岁月,他无数次后悔自责,为何当初会同意陈长卿的计策?
这一战果然大捷。陶嵩回京受赏,迟迟不敢去见林秀。直到林秀去陶府找他,询问陈长卿的消息,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她,陈长卿再也回不来了。
陶嵩忘不了林秀离开时的样子,纤瘦的身体,拖着蹒跚的步子,每一步都像是一把刀,插在他的心窝里。他想扶她一把,被她甩脱了。陶嵩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靠近她了,就连远远地看着,也成了奢望。他唯有以自己的方式,护她一世平安。为了自己,也为了逝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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