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

那绿瓷杯子仍旧放在桌上。夏时孝凑上前仔细端详，又拿起杯子轻轻晃了晃，只觉得杯中的雪莹白晶润，却并未见有其它异常。

    “唐兄，这不过就是一杯雪，能有什么奇特之处？”夏时孝颇为不解，问道。

    唐宽微微一笑，说道：“这雪是我昨日晚间从院中取来，一直到现在可都未曾融化。”

    夏时孝不以为然，说道：“天气寒冷，雪自然不会融化。”

    唐宽听了哈哈大笑：“自打你进了我家门，衣裳都脱了两件，额上还直冒汗，可不是我这屋内温暖如春？况且这桌上碳炉的炭火一夜未停，就是块坚冰也早该化了，莫说是一杯子雪了。”

    听闻如此，夏时孝方点点头，说道：“要是这么说来倒是有些奇怪。”

    “你莫急，且往下看。”

    唐宽说着，伸出食指在杯中轻轻搅动了一下。只一下，那雪竟登时消融，化作了一杯澄澈的水。

    “尝尝看。”唐宽边说边将绿瓷杯递了过去。

    夏时孝接过杯子，颇有些迟疑，却也只好轻轻抿了一口，初时只觉微苦，又咂了咂舌头，这下可好，连带着整个喉咙根都是异常的苦涩。

    唐宽微笑不语，抬手示意夏时孝继续。夏时孝只得再饮一口，这一回杯子方至唇边，便觉得清甜可口，随即整个齿舌之间都如同化了蜜糖一般，竟要比城里最好酒坊里卖的百花蜜还要甜上百倍。夏时孝心中大喜，连忙仰头将杯里剩余的雪水也饮尽了，这下只觉得沁人心脾，通体舒畅。

    “夏兄现如今可知道这雪水的精妙之处了？”

    “确实精妙！”夏时孝忙不迭地点头，啧啧称奇道：“这同样是下雪，为何偏你这院落里下的雪久不消融，还甜如蜜糖？难不成是天上的神仙也看你质朴纯善，乐善好施，才如此眷顾于你？”

    唐宽又是大笑一番，说道：“你与我是多年的好友，今日我将此事告知于你。以后你若想喝这雪水了，随时来我家便是。”

    夏时孝回到家中已有好几日了，可心心念念的仍是那雪水。于是便在自家院中井台上也取了一杯积雪回来，可待雪化了喝着却只觉得索然无味。想到他的好友有福分得此琼浆玉露，便又觉得羡慕不已。

之后夏时孝又去了唐家几次，虽当时饮了雪水解了馋，可回到家中仍旧日夜想念。去的回数多了，夏时孝也厚不下脸皮，只得每每感叹，捶胸顿足，时间长了竟生出了愤懑妒忌之情，并日益渐浓。

    这一日夏时孝从唐家出来至晚方归。第二天竟听闻唐家昨夜遭了贼，来得几个盗贼很是猖獗，竟将唐家一夜之间搬了个空，奇的是这么大的动静，唐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察觉，第二天醒来一家人才哭天抢地，悲恸不已。唐宽也无计可施，只能一而再地叹气。

    又过了半个来月，本来家底还算殷实的唐家竟已到了无米可炊的境地，四处卖自家房子，最后终是求到了好友这里，夏时孝同情好友境遇，便花钱买下了房子。唐宽拿了所得银两，与好友辞别，带着一家妻儿回了乡下。

    夏时孝自搬进这房子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院落里的积雪装进一个个的坛子里收好。他又学着唐宽将积雪盛入绿瓷杯中，用食指轻轻搅动一下让雪融化，如法炮制，每日享受着这蜜糖般的雪水，不亦乐乎。

    直到一天深夜，夏时孝恍惚间做了一个奇诡的梦。梦中有一黑衣少年站在院落之中，正掩面哭泣，声声悲凉，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夏时孝心中诧异，连忙问那少年是谁，又何以在此哭得如此伤心。

    少年稍稍止住了悲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我是天上银须仙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得了仙人照拂被点入了一丝灵气。自有了我，银须仙人跟天上诸位神仙下棋再未输过。无论棋局如何凶险，我都是仙人手里那颗战无不胜的黑子。谁曾想到那一日里童子收拾棋盘，竟然不慎将我遗落在这凡尘院落里，没了天上的日月精华，我的精魄渐渐消散，融化在这积雪中。”

    夏时孝听了之后恍然大悟，点头道：“怪不得这院中积雪如此与众不同，原来是得了你的精魄啊。”

    “我有一事相求。”说话间少年往前走了几步，言辞恳切道：“先生可否莫再要饮那雪水了，我的精魄都在其中，你若再饮，我便不能恢复灵气。如此他日仙人即便找到了我，我也只是一颗无用的废子了。”

    少年越说越激动，竟跪下哭着恳求夏时孝。夏时孝既尝到了那雪水的好处，哪里肯就罢。于是疾言厉色叱骂少年，让他赶快离开这里。少年不肯，夏时孝竟找来一把斧子砍了过去。

    一斧砍空，梦当即醒来。夏时孝只觉得梦境奇特，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此后夏时孝仍日日饮那雪水，越饮越觉得滋味美妙，越饮越觉得神采奕奕。到了四月初七，就连最后一坛子的雪也饮尽了，夏时孝心中颇为可惜，想着今年冬天的雪怎么没有多下几日。

    是夜，那个黑衣少年又入梦而来。这回少年既不哭泣也无恳求，只是对着夏时孝冷笑了几声，说了句“我也救不了你了”，便化作一团烟雾，顷刻消散了。

    又过了几日，夏时孝的夫人秋玲去娘家探望父母，回来后跟夏时孝讲了件怪事。说是她娘家村头有两个老头在下棋，其中一个赤着脚，另外一个须发皆白，少说也得有九十多岁了。

    夏时孝颇为不屑，说道：“这算什么奇事，女人家总是大惊小怪。”

    “这倒没什么。”秋玲又接着说道：“奇的是这两个老头子不止白天在那下棋，太阳落山了也在，深夜打更的出来看到他们还在，一大早有人上山砍柴，路过村头看到他们还在那下棋。”

    “照你这么说，这两个老头子就一直在那下棋，就没离开过？”

    秋玲看丈夫兴致盎然，连忙说道：“是了是了，一直在那。还有人过去问他们怎么一直在那下棋不回家去，那个白胡须的老头就说他丢了一枚黑子，找到后赢了这盘棋方能回家。”

    夏时孝听了后大惊失色，心想这世上如何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整整一夜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第二天清晨，秋玲打开院门，那两个下棋的老头竟正在她家门前席地而坐，一盘棋局在两人正当中。

    秋玲忙回屋叫夏时孝出来看。两个老头看见夏时孝，就问他有没有看见他们的黑子，夏时孝当下吓得结结巴巴，慌忙着说没有。

    赤脚老头跟须发皆白的老头耳语了几句，须发皆白的老头微一颔首，对夏时孝说道：“你拿了我的黑子，把它还回来也便罢了。”

    夏时孝吓得两腿都打颤，却仍然摇着头说未曾见过。

    赤脚老头走上去围着夏时孝来来回回地嗅闻了一会儿，扭回头跟须发皆白的老头笑着说道：“就是他了。”

    须发皆白的老头这方又说道：“你吃了我那黑子的精魄，少些还使得，全吃了我那黑子可就回不来了。”

    夏时孝也不知怎地，就铁心咬定了自己没见过黑子，更没吃过什么黑子的精魄。须发皆白的老头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你还要狡辩，吃了我的黑子且不说，你还为此跟盗贼勾结，给唐家下了迷药，偷了人家的家财，占了人家的房子。”

    夏时孝听了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哭着求两个神仙饶恕自己。

    赤脚仙人对银须仙人说：“你那黑子肯定是回不来了，看来只得重新做一枚了。”

    银须仙人听罢点点头，走上前朝夏时孝的眉心一点，夏时孝当即缩成一个枣子的大小，他又将夏时孝拿起来团成一团，在手里来回揉捏，逐渐捏成一玫棋子的模样，只是这棋子上的眼睛还在眨动，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银须仙人这才眉开眼笑，跟赤脚仙人说道：“黑子有了，我们回去继续下棋吧。”

    说罢，两位仙人就腾云而起，消失了踪迹。

    秋玲当下吓得疯疯癫癫，跑到四处里跟人说他丈夫被捏成了棋子。众人哪里会信，都以为她在胡言乱语。

谁承想，一位云游和尚路经此地，将刚才那些事原原本本地看在

眼里，只感叹了一句“贪得无厌，必遭天谴”，便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