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吃过那种红薯糖:农村做红薯干的时候,会把新鲜的红薯洗净去皮再蒸熟,蒸过红薯后,锅底会留下糖水,这些糖水经过另一番熬制,加入花生、黄豆、橘皮、芝麻等翻炒,就会变成黏糊糊的、美味的红薯糖,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
在那个朴素的童年,这是最美味的零食了。
这样的美味,在1998年的秋天,成为了记忆中的疼痛。
9月的一天,我放学回来,小堂妹依旧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远远地喊着姐姐,我放下书包抱着她,妈妈在灶台边喊我,说红薯糖马上出锅了,可以吃了。我俩高高兴兴的等着美味出锅,在一边流着口水。
这时,出去卖酒的爸爸也回来了,早上挑一担酒出去,在周边的村落叫卖,下午卖完才回家。煮米酒是我家唯一的经济来源,父母靠着几毛钱一斤的米酒生意和种田,维持生计。
我和小堂妹吃着刚出锅的红薯糖,很开心。爸爸回来还没来得及吃饭,刚换了拖鞋,猛地听见屋后一声巨响,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屋后的人家在挑土烧砖,一些废土渣,全部倾倒在我家后面的坡上,土渣盖过了屋后的通水渠,快达到里屋的窗户口了。
“你们这样倒怕是要不得,水渠堵了,要是落雨水没地方排,我屋里要进水了。”爸爸就这样说了一句。
也就是这样一句话,引来了三个30多岁的壮力男人的殴打,“我就倒了怎么的,你个野崽子,哪里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手无寸铁的爸爸,面对有备而来手握扁担和锄头的三个人,只有被打的份。
我吓哭了,手里的红薯糖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本能的用手去抓石块,想扔那些欺负爸爸的人,可是,十来岁的孩子,又能有多少力量,除了哭。
妈妈听到动静赶来,上前去劝,换来的是更严厉的殴打。
那是我一生最无助的时刻了吧。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一群畜生殴打,头破血流,而我却无能为力。
周边的邻居听到动静后赶了过来,殴打终于停住,村干部陆续来了,镇干部也陆续来了。父母被带去了司法所,小堂妹吓坏了,我紧紧抱着她,内心无限恐惧。
那几天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刚刚毕业回家不到20岁的哥哥,仿佛一夜间长大,把小堂妹送到不远处的舅外婆家去带,我和爷爷留在家看家,他去打听消息。
几天后,父母终于出院回来了,所有的事,也再没有下文。去司法所验伤后,对方声称他们受了重伤,呵呵,三个健壮的年轻人,有预谋地全副武装殴打一对中年人,受重伤?可能是粘多了一点灰吧。而我的父母,脾脏受伤,肋骨被打断,鉴定后,镇里让对方出钱交住院费,对方不肯交,就那么拖着,爸爸担心妈妈的伤势,只好自己带妈妈去了医院,自己交钱住了院。
后来呢,司法所出了鉴定书,有关部门出了调解书,但是,因为对方不签字认可,有关部门称他们也没有办法,然后,就不了了之。父母不懂法,又没有用拳头解决问题的能力,所有的亏,只能一口吞下。
自从那次被打后,父母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差。
我不知道那时爸爸有没有后悔过来到这个家,妈妈肯定是后悔的。
自我记事起,就总有人问我姓什么,当我说出自己的姓之后,他们总会嘀咕一句,怎么不是姓周。
周,是我妈妈的姓氏。妈妈只有两姐妹,大姨很早出嫁,妈妈一人在家陪着外公,长到适婚年龄,考虑到外公没人照顾,就想留在家,不外嫁,让对方上门,非入赘。爸爸相中了妈妈,不介意到妈妈这边来生活,也不介意那个一贫如洗,屋顶上盖着的茅草都是破败不堪的家。
爸爸还是太天真。他满心欢喜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要在这通过自己的劳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哪里曾想到他一个外姓人,对别人再好,也没几个人领情,今天帮人家做了免费劳力,明天再喊不能去,人家就可以翻脸不认人,自己家的东西借出去,不能去讨,讨了就会得罪人,出口就是“野崽子”,谁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那些开口闭口这么骂的人,是真的有人生,没人教。
小时候哥哥在外跟人打架,不管是他先动手还是别人先动手,别人家的父母总是气势汹汹的上门来讨说法,爸爸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对着哥哥一顿揍,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满意离去,不然,就是没完没了的漫骂。
我从来不喜欢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虽然那里景好水好,可是人却不那么友好。
父母总是鼓励我和哥哥好好读书,他们不想我们一辈子再去承受他们的苦痛,只有跳出那个地方,才能摆脱那恶魔般的梦魇。
我一直恨那些人,我也想过报复他们。
当哥哥和我都毕业有了工作离开那里之后,父母反过来劝我们放下,他们总说我们现在比那些人过得好,就是最大的报复。
父母是明智的。过了这许多年,我们不再屑于与畜生计较。
尽管这些年,他们依旧如跳梁小丑般挑事,左拦右阻,眼红嫉妒,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什么。
他们从殷实的家庭沦落到捉襟见肘,从正式工人沦落到替人搬砖,从包工头沦落到小偷。一些在小村落作威作福、张牙舞爪,只会欺负老实人和外来人的人,还能翻起什么大浪。
午间跟妈妈打电话,她说因为村里修马路的事,那些人又来阻拦,撒泼打诨,最后村里出面才得以顺利修路。心里还是有些愤怒,小丑们总是在想尽各种办法,试图对我们造成一些伤害。
可是,我们不会太在意了。时代在改变,我们见识的世界也越来越宽广。童年的阴影,永远停留在那里,伤口也从未愈合,这是时代赠予我们的,或许经历了苦难,我们才能成长为更好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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