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乌尤一髻浮
1944年夏天,故宫博物院的院长马衡从重庆来乐山,此行的目的是检查故宫放在乐山安谷,峨眉的文物收藏情况。一天,马衡院长写了一封信,从乐山寄往下游宜宾县的李庄,收信人是中国营造社的王世襄。
许多年以后,王世襄回忆:“1943年南下谋生,来到重庆。故宫博物院院长马叔平(衡)先生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看我长大的,有意任我为秘书。因纯为文牍工作而未就,转往李庄营造学社成为梁思成先生的学徒工。次年夏,叔平先生来函,告知如能请假两三周,可在乐山相见。那里有故宫的库房,如天气晴朗,开箱祛潮或许有幸看到一些南迁的文物。我欣然从命。”
王世襄先生架鹰猎兔从宜宾可以坐上水船到乐山,一天半左右时间就到了。王世襄到了乐山,找到马衡院长。吃过午饭,两人相约一起去看望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陈源的夫人凌叔华。他们是老朋友了,在北京便认识。王世襄1934年至1941年就读北平燕京大学时,家里为了他上学方便,把靠近学校东门旁边的一庭院子交给王世襄,院子占地面积有二十多亩。园子里配有仆人、厨师,那段时光,身为名门望族官宦人家后代的公子哥王世襄,冬天放鹰捉兔,夏天纵狗捉獾。玩蛐蛐、养鸽子,什么都玩。
著名诗人和古文字学家陈梦家先生和才女赵萝蕤结婚的时候,婚房便是由好朋友王世襄借给的。多年后赵萝蕤有一段话:一天深夜,陈梦家与赵萝蕤被一阵嘈杂的叫门声惊醒,十分惊恐,以为是家中来了強盗,不敢作声。接着又传来一连串的疾行声、嘘气声,随之寂然。过了良久,夫妻两人揣测不至于危险,才敢继续睡去。直到第二天才知道,这想象的強盗正是主人王世襄自己。前天夜半,贪玩的王世襄牵着四条狗去玉泉山捉獾,佛晓归来,看门的早巳睡去,只得“托狗带獾”翻墙入院。
王世襄的大学生活声色犬马,用他的话说,“我就读燕大,陈源、凌叔华和女儿小滢住在燕院西墙外的果园内,明窗对着西山,可览朝夕变幻之胜,我常走访,吃过刚摘下来的梨、枣。”这段时间,其实是凌叔华借母亲去世,从乐山武汉大学回京奔丧,从而回避与丈夫及其家人的矛盾。回到京城,又遇上一些人事,没有住在父亲给她的嫁妆一一史家胡同,那里有28间房,是属于凌叔华的。凌叔华把房子租出去,自己带着女儿租了果园房子居住。一直到1942年初才离开北京重返乐山,与丈夫陈源汇合。所以王世襄一到乐山,京城的公子就去看望一度京城的才女凌叔华。
凌叔华作品上一年,陈源先生受国民政府委派去英国中英文化协会工作。凌叔华带着女儿陈小滢搬到老霄顶西面住,这地方过去有个万佛寺,后来荒废了,西迁乐山的武汉大学便租用这块荒地修了几排简易住房分给老师。凌叔华嫌住房逼仄,自己花钱请木匠挨着房子架了座小楼,下面是客厅会客,平时在上面读书写字画画。凌叔华的英文、写作、国画水准相当高,她学绘画的老师叫缪素筠,昆明人,曾经担任慈禧老佛爷的画师;英文老师是辜鸿铭,他有句名言,说男人是茶壶,女人是其中一个茶杯;写作则是拜周作人为师。
凌叔华当年名动京华,家里的客厅被世人誉为“小姐的大书房”,多少青年才俊以去过“小姐的大书房”为骄傲。印度诗人泰戈尔首次访华,成了凌叔华家的座上宾。那些个岁月,京城关于诗人徐志摩与林徽因、与陆小曼、与凌叔华之间的香粉传说,直到今天,仍然有人在考据。
认识这样一位丰华卓绝的才女,那是一种荣幸。
王世襄先生从水西门沿着陕西街往上走,走到尽头爬上几级台阶便是凌叔华的家。如果往右手边走,便是铁门坎往月儿塘文庙。风火岁月,千万里天涯,在巴蜀小城乐山相见,主人和客人自然是不胜唏嘘。凌叔华的女儿陈小滢正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见到熟人,高兴之余,赶紧拿出自己的纪念册,请客人写上喜欢的话。这是上世纪初,流行在许多知识分子家庭的玩艺。比陈小滢大七八岁的张充和,正是背着一本这样的纪念册,见到画家张大千,请他在上面画上几笔小品;见到音韵学家罗常培,留下《长生殿》的一段唱词;即便是面对苦苦追求自己的西南联大教师陶光,也不忘让他在纪念册上写下“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这些留言、题词一直跟随张充和走遍世界,成为她思念故乡、故人和自己生命历程的美好记忆。
王世襄留在小滢纪念册上的诗凌叔华女儿陈小滢的纪念册同样如此。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在纪念册上抄了一首唐代诗人李白路过乐山写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王世襄看了看小滢本子上的留言,紧跟马院长的后面留下一首诗:“瓜脆枣酡怀蓟国,橙黄橘绿数嘉州。故园漫说西山好,何似乌尤一髻浮。”王世襄后来解释说,在乐山刚见面,小滢就说北京燕大果园的水果如何好,我安慰小滢,认为水果南北都有,如果论风景,北京西山远不如乌尤。
第二天,王世襄又去看望凌叔华母女。一爬上万佛寺,突然冲出来一只野狗,咬了王世襄一口。这下麻烦了,是不是狂犬不敢说。 赶紧去仁济医院(后来的市人民医院)找医生,可惜医院没有狂犬疫苗,必须到成都去。好不容易托人买了一张去成都的车票,还是坐在车顶上,走过涵洞见到大树枝得赶紧低头爬下。到了成都打了十四天的针,请假时间已过,只好坐船回宜宾李庄。原来和马衡院长约好的看名画赏青铜礼器只好告吹。说来有鬼,王世襄先生从成都买船南下,路过彭山,晚上下船歇息,又被草从中一小毒蛇咬了,脚背肿起,只好在眉山呆了几天,治毒蛇咬伤。
凌叔华作品“回到宜宾李庄,一瘸一拐地走回营造学社,梁思成先生见我的狼狈相,对逾期归来未予谴责。”
乐山,留给未来中国顶级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的回忆竟是如此,缺了拜大佛的香火,少了秀峨眉的缭绕。收集在王世襄先生的《锦灰堆》中的回忆文章,没有乐山的只言片语。
黑森林
每一年的3月26日,在诗人海子的自绝之地山海关,总会有人从全国各地赶来,有人在废弃的轨道枕木上走来走去,有人抱着百合花和诗集,也有人把海子二字写到铁轨上。海子去世后,他的好友西川写了篇文章,开头说,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
在几千公里外的青海德令哈,热爱诗人海子的人们建起了海子纪念馆、竖起了纪念碑,并连续举办海子诗歌节。今天如果有人去青海旅游,一过青海湖,所有的导游都会向游客问一个问题,并且深情并茂朗诵:
青海德令哈市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导游朗诵到这里,便问游客这是谁写的,说是回答正确有奖。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回答正确的游客已经不多了。年轻的导游只好一个人念完最后两句:“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是1988年夏天,海子去西藏路过德令哈,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写了这首著名的《日记》,从此,这座西北小城成了世人心中“孤独”代名词,而海子,一跃成为这座戈壁荒漠城市的文化名片。
海子已经走了三十三年,当年的神话依旧在延续。每年一到春天,总会有人写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不仅仅是在纪念诗人海子,1988年的4月,诗人海子因为喜欢四川沐川诗人宋渠、宋炜的长诗《大佛》,专门从京城来到川南乐山,在礼拜了岷江边上唐代修凿的乐山大佛,直接坐车去了沐川,海子准备在沐川呆段时间,修改自己写了几年的长诗《太阳》:
“八月的日子就要来到/我的镰刀斜插在腰上/我抱起了庄稼的尸体/许多闪光的乳头在稻草杆上/我让乳房竖起在我的嘴上/乳房在山上飞过,割倒了庄稼⋯⋯”在来乐山沐川之前的几年,海子与宋渠、宋炜早就书信往来成了朋友,1984年11月,海子写了一首《黑森林一一给渠炜》:在黑篮子边缘,阳光离开嘴唇。我早就说了,时间还没到⋯⋯月亮还需要在夜里积累,月亮还需要在东方积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歌有两个大本营,一是在京城,以北岛、顾城等组成方阵,二是在四川,以万夏、蓝马、翟永明宋炜等为代表,直到今天,我仍然对宋炜的《家语》情有独钟:
1:候客
一个渡海前来看我的人
如今打马从门前经过
他手里捧着一只司南
转入偏西的后山
我对他无话可喊
只在檐下拴起互击的刀片
又挂出门灯
然后以袖拂尘,打点铺房
静静地等他回来
这是天阴的日子
我舀出昨天接下的雨水
默坐火边,温酒
或苦心煎熬一付中药
不一会儿会天色转暗,风打窗布
这一刻那个有心看我的人
该来掀开我家门帘
同我随便打一局平淡的字牌
诗人宋炜宋渠海子于沐川诗人相惺惺。海子到了云南四川交界处的沐川县,这是一个绿色环抱,有无数森林覆盖的县城。海子受到诗人宋渠、宋炜两兄弟的热情接待,在自己的房山书院给了海子一个小房间,让他安静下来修改诗作。海子在沐川住了两个星期,闲暇时间,宋渠、宋炜带着海子四处游荡,海子说他练过气功,便在两兄弟面前表演;宋炜则会算卦,给海子卜了一卦,结果很悲催,海子的诗歌对他自己形成一个黑洞,进去以后很难出来。一语成谶!
上世纪八十年代,乐山诗歌的核心一度在沐川。宋渠、宋炜言语中的房山书院,在外人眼里叫红房子,接待过许多诗人骚客,门前一条小溪,背靠青山,进门是座小花园,然后几间大瓦房,有书房和住房,穿过瓦房,又是一处花园和一排厢房,有樱桃树和各种花草。海子很喜欢这个环境,吃着这里的特产苦笋,沐浴着沐川的春风阳光,海子在这里基本完成了长诗《太阳》的创作和修改。
海子离开乐山沐川后,去了成都,与成都的一众诗人相聚。然后去了青海、西藏,在青海,海子留下了《日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次年三月,海子与世决绝。
一直到今天,我还没见过诗人宋渠宋炜兄弟写的关于海子的任何回忆,也许,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结。年年岁岁,春暖花开,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海子在乐山拜大佛、沐川写诗论诗行走的旅痕⋯⋯
1988.4海子摄于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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