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约翰·威廉斯小说《斯通纳》

作为人之漫长一生 作为存在之倏忽一瞬

——读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小说《斯通纳》

春节放假看了半本《斯通纳》，最近终于抽空读完全书，内心挺受触动。

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的长篇小说《斯通纳》讲述了一位美国文学教授斯通纳的漫长一生故事。斯通纳出身农家，19岁时有幸进入大学学业农业，后转入文学专业，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不久结婚生子，执教三十余年后，退休前得了癌症，很快就去世了。

斯通纳生活的时代背景大约是一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显然作者在书中淡化了时代背景，而是把着墨点放在了细致描写斯通纳的教学生活及家庭生活上来。作为读者，我感觉作者对于生活和人性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并用简洁超然的笔触书写出来，使整个故事充满了十足的文学表现力与心灵张力，带给读者很大精神冲击。

从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斯通纳的一生是一场令人遗憾的悲剧。尽管他年轻时候一度对生活、对婚姻、对学术事业满怀热情、热血沸腾准备大展拳脚，但造化弄人，他最终没能实现其辉煌的学术理想，仅仅是早年期间把博士论文扩展成了一本差强人意的著作，从此一生就再也没有新作面世。 

婚前他勇敢执着地追求美貌动人的妻子，但婚后仅仅一个月他就意识到，他的婚姻失败了，他与妻子不可能幸福和谐地生活下去。他的妻子内心充满了原生家庭背景下的心灵空洞与无意识的情感造作，他曾试图帮助妻子弄清问题原委，但妻子显然无法承受他的热心，两个人只能龟缩进各自的心灵地洞寂寞度日，他们的婚姻变成了共处一室的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女儿出生后乃至童年时期曾给他带来非常大的温暖和心灵抚慰。但随着妻子对女儿成长的频繁干涉与控制，女儿敏感娇嫩的心灵被迫封闭起来，被迫离他越来越远……他曾试图带给女儿更多的爱，他曾试图帮助女儿不受其母的控制与伤害，但他还是失败了，他没能保护好女儿，致使女儿在漫长的成长期也无意识地承继了其母的心灵遗产与精神垃圾，在成年后无可救药地堕落成了一个生活痛苦、不明所以的酒鬼……即使他与情人短暂甜蜜的幸福时光，也因大学人事斗争而被迫放弃了。在年复一年的教学工作中，他老了、生病了、退休之前即死于癌症。

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欧文·亚隆曾经说过，“人生的困扰大抵来自四个方面：不可避免的死亡，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我们追求的自由以及生活并无显而易见的意义可言。”对于斯通纳来说，他毕生所追求的生活自由与心灵自由，客观来说毕竟实现了一部分。如果没有上大学的宝贵机会，他很有可能跟其父母一样在伺弄家里贫瘠的那几亩田地中一成不变地艰难度日，然后娶一个跟他同一阶层的农家女，艰辛忙碌养家糊口一直熬到死。

而上大学则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体验到了另一种生活，体味到了沉浸宽广无限学术海洋的心灵自由。但接下来随着婚姻乃至家庭生活的逐渐失败，以及大学人际斗争的残酷考验，让年轻的斯通纳向往的自由、充实人生就像雨后马路残存的积水一样日渐缩小。婚姻没能带给他期望的充实温馨与甜美幸福感受，反而让他更加体会到内心孤独。他没能走进妻子的内心，就像妻子没有走进他的内心一样。婴儿时期及童年早期的女儿曾短暂温暖与抚慰过他的心灵，但也在妻子的粗暴干涉与精神控制下与他渐行渐远。

由于家庭生活的与同事斗争的双重逼迫，外在条件不再支撑他自由自在地去构思写作，他被迫一点点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理想，只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常规教学工作中。幸好他喜欢教书，拥有教学天赋并也乐在其中。教书三十余年后在退休前得病死亡。在临死前他可能会深刻反思自己这一生过得到底值不值，到底有无意义？面对死亡带来的巨大虚无感、空幻感与徒劳感，他可能深深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毫无意义，他没能实现其辉煌的学术理想，没有写出传世著作；他没能给妻子和女儿带来承诺的幸福，他也没有给情人带去心灵安慰。

但他也可能觉得自己这一生尽管不无遗憾，但总体来说过得比较充实有意义，至少他在三十年漫长的教学工作中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传道受业解惑；至少他尽力给予了妻女和情人尽可能多的关怀与抚慰，不管怎么说，不管结果如何，他尽力了。他不可能超越自身所处的历史文化局限、生活局限与心灵局限，去追求圆满无缺、澄澈无尘的绝对幸福。他的生活虽说本质上是一场悲剧，但并非一场毫无意义、毫无乐趣、毫无自由、毫无幸福可言的悲剧。从根本上来说，包括笔者在内的所有人，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尽管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尽管人生注定要在各种遗憾、忧愁、焦虑、感伤、不满乃至绝望感受中度过，尽管人生是如此的不自由、孤独、无意义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我们作为老天之子，天生还是要在存在之重负下坚韧顽强地活下去，坚韧顽强地与人联结、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与人为善、在有生之年活出心中的美好与善意。

尽管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不可避免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遗憾与束缚——历史文化传统带给我们的文化束缚，外在生活环境带给我们的物质束缚、原生家庭带给我们的心灵束缚、当下人际关系带给我们的人际束缚等等之类，我们的心灵在各种各样有形无形的束缚中痛苦纠结、奋力挣扎，但依然勇敢地驮着我们的肉身去开拓、去创造、去体验、去享受人之一生这短暂宝贵的时光。

人会死，但死不会消灭生之自由、生之意义、生之幸福美好、生之百般滋味；相反正因为有死才有生，正因为人之必死，生者必灭，才教我们趁现在还活着，好好抓紧当下时光，去努力开拓、创造及享受生之自由、生之爱恋、生之意义、生之幸福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