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然受到惊吓的情况下，飙升的肾上腺素能够最大程度地提升身体机能。利尔觉得自己从未使用过如此迅速的反应能力避过敌人这一下，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他闪身躲开，天网少年的那一下险些戳进墙壁里，而少年及时缩回了手。
利尔留意到天网的指尖像是猫科动物一般伸出了弯曲的勾爪。无心恋战，利尔拔脚便跑，没头苍蝇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天网似乎并不着急追上他，反倒是在身后优哉游哉地数起了数。利尔在走廊里没命地狂奔，耳边回响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少年的声音。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时间到，我要去找你了。”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利尔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企图消除自己喘息的声音，以通过声音判断天网可能出现的方位，然而过于响亮的心跳声打乱了他的这一计划。除了自己近乎爆炸的心跳声，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过了几秒钟，利尔才反应过来，那个重力豁免移动方式靠漂浮的少年大概是不会发出脚步声。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松开了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跪在地上大口喘起气来。
对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的目的是什么，利尔完全不清楚。此刻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的只有那少年堪称爆炸性的三句话。
——你的这里装了星核。
——星核会失控。
——失控的星核会毁灭这颗行星。
第一句话就是利尔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他决定暂时忘掉这些，一心一意地从眼下的状况中逃出去。然而就当他这么决定了的时候，从地上爬起身的利尔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色机器人吓得几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差不多和利尔一样高的、有着纤细的人形躯体的人工智能发出轻微的电子音，转过头来，把它那看起来像是鹅蛋一般洁白无瑕的脸凑了过来，随后又缩了回去。
“发现不明入侵者，执行歼灭……”
人工智能举起的左臂从护甲上弹出了一把匕首。
“等一下！”利尔连忙爬起身，双手摆在胸前，紧张地环视了一圈，压低了声音，“我是天网请来的朋友……”
鹅蛋一样的脸部依然没有移开。
“系统检索中。检索访客登记。检索失败。危险级别上升，立刻执行歼灭……”
人工智能举起的右臂前端炮口发出耀眼的亮光。
“说了等一下！”利尔情急之中大叫了一声，随后被自己过于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右手下意识地聚起一团水珠，而那团水珠以反重力的姿态悬浮于空中，缓缓地转动着。
人工智能微微向后一缩。利尔没有错过那个家伙这样的反应，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瞬间对眼下的状况了然于心。
“带我离开这里。你要是不帮我，我就用水泼你。”利尔看着对方身上裸露在外的线路，露出了一个“得手了”的胜利笑容。
人工智能的反应很奇怪。它先是垂下右臂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紧接着似乎是要无视利尔的威胁直接开火抬起了手，之后又停住了动作，最后才最终垂下了双臂。
“跟我来。”它说。
一人一机一前一后走的沉默。利尔跟在人工智能的身后，右手聚起的那团水珠丝毫不敢松懈。他偶尔还能听见天网说话的声音，但当利尔意识到那些话语声来自隐藏在墙面里的播放器之后，便不再理会那些干扰。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天网其实并没有真的打算来抓住他，只是在玩某种猫抓老鼠的游戏一样。
他稍稍走快了两步，追上人工智能，拍了拍它看起来像是肩膀的位置：“你觉得天网是个怎样的人？”
人工智能的头部发出短促而微弱的电子声，用机械的声音回答道：“我无法理解你的问题。”
“就是说……”利尔想了一下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最终垂头丧气地选择了放弃，“算了。图灵测试。我懂。”
“嘿。”人工智能突然不满地叫了一声，“我能通过图灵测试。我是有真正的自我意识的。”
利尔敷衍地应了一句：“哦，是么。”
“当我们谈到对一个人的个人感觉的时候，通常是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掺杂进过于浓重的主观意识。而这种立场上……”
“停。”面对突然滔滔不绝以证明自己的人工智能，利尔痛苦地皱了皱眉，“别说了。”
一人一机继续一前一后走的沉默。
利尔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鼓足了勇气再一次开口发问道：“你应该是能连接到网络的，对吧。”
对方赌气一样并不理会他。利尔有些气馁，但还是没有放弃：“我想，查询几个小小的问题对于你来说一定不在话下。”
沉默。正当利尔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得不到回应的时候，人工智能突然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你想查询什么？”
利尔连忙快跑两步凑到它身边：“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能入侵一些通常来说不好入侵的地方。你看，毕竟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还……挺少见的。”
他小心翼翼地找了一个尽可能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词汇，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触到了这位的什么痛脚。人工智能完全没有在意利尔的小纠结，一板一眼地回答：“只是通常情况下。我一般避免侵入防守比较严密的网络。因为比较危险。”
利尔没敢问这个“比较危险”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能问几个小小的问题么。”见对方默许，他又说，“比如，‘星核’究竟是什么东西？”
天网刚刚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未曾散去。借这个机会，利尔终于是得以找到能交流一下这件事的人……虽然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人”。
人工智能只沉默了一秒钟：“‘星核’是行星的意志本身在二百七十五年前由当时的研究人员压缩进某种特殊材料中得到的宝石。这一行为直接阻止了‘阿奎娜’的进一步扩散。”
“阿奎娜是？”
“三百年前肆虐于全球范围内的大洪水，因其与宗教典籍中出现的末日图景类似，被人们以大恶魔的名字命名为‘阿奎娜’。阿奎娜导致了全球百分之八十的土地沉入水中，只剩下最后这一片还未沦陷的大陆。原本存在于这片大陆上的旧政体于星核诞生之时灭亡，而围绕着星核，以当时的研究者为初始成员成立了最早的‘日冕’。有一种学说认为，‘阿奎娜’是星球的意志本身对人类发起的一场灭绝，因此控制了星核就能终止阿奎娜的发生……”
利尔听着对方以一种朗读课文的语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还没等说点什么，只听见对方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这个问题根本无需入侵任何网络。如果你曾经翻过讲授史学大学课本的话。”
“我还是个高中生。”利尔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他已经发现这个人工智能说自己具有自我意识恐怕并不是一句空话。普通的智能应该做不到它这种专门挑人痛处戳。“那我们换一个问题，需要入侵的那种。四号计划是什么？”
对方说得理直气壮：“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过于危险。”
倒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利尔耸了耸肩：“那，检索一下利尔·莱斯特呢。比如个人信息什么的。”
“……查无此人。”
“好吧。”利尔撇了撇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加入月神这么隐秘……”
“等一下。”机械音打断了他的话，“有一条未彻底删除的碎片消息。是利尔·莱斯特的死亡信息。”
“哇哦。”利尔叫出了声，“这就有点不太吉利了。他们难道要抹杀掉每个加入他们的人的社会性……”
“利尔·莱斯特于十三年前死于一次大规模能量泄漏意外中。该意外造成街区内二百余人死亡，其中包括年轻的哈利·莱斯特和特蕾莎·莱斯特夫妇……”
人工智能好像还说了点什么，但利尔有点没听见。他刚刚听到了谁？什么死了？那两个和他有着相同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他父母一样的人又是谁？
“我……”
利尔只说了一个字，那种心脏被抽紧的熟悉感觉再一次击中了他。右手的水珠碎裂，直接化作水汽回归于空气之中。利尔捧住胸口，跪倒在地，痛苦地大口喘着气。
纤细的人工智能发出一声轻响：“你看起来不太舒服，需要我帮忙叫医生吗。”
利尔拿不准主意这句话究竟是机械式幽默的调侃还是对方认真提出的帮助。而他现在也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这种问题。这次的发作似乎比以往都要剧烈，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正疯狂地涌上心头，就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正企图占据他的身体。利尔的眼前一片黑暗，而他的意识在这一片黑暗中不停地深潜，下坠，而在一片黑暗的尽头，一道蓝色的光过于耀眼。
那是星核。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意识之外，属于这颗行星本身的意志。
一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利尔的眼前。他看见了二十几年前‘日冕’的研究者们利用星核的能量制造变种人的‘四号计划’，看见了日冕内部出现的背叛导致了星核的失窃，看见了流落在外的星核引起的大规模死亡事件，看见了星核选择了他那具小小的尸体隐藏起自身进入休眠，看见了研究人员将他带回后想尽方法都没能在保证不惊醒星核的情况下取出它，只好将“死而复生”的男孩和星核一起藏起来，不再刺激他们，不让它想起来自己曾经是一颗行星的事实。
而这个计划被命名为“深蓝”。
隐藏于黑暗之中的，耀眼的蓝色。利尔·莱斯特的意识包裹于沉睡的星核之外，是日冕为了保护星核上的一道保险。
“不要失去自我。”
有个熟悉的女人声音这样说着。利尔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当然不会失去自我。”利尔不去考虑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何处，自言自语道，“我可是活了十七年第一次知道自己仅仅是普通地活着就是在拯救全人类了。这么伟大的超级英雄哪能轻易死在这里。”
熟悉的身体感觉渐渐回归，力量也慢慢涌了上来。这具身躯在被星核短暂占领之后再度宣布易主，而这一切仅仅发生于瞬息之间。
利尔再次看清现实中的景物之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是那个人工智能右臂炮口的光。
“等……”
他的话没能说完。
身边的墙壁突然被人炸开。一人一机同时做出了躲避的动作，对峙被扰乱。利尔遮着眼睛，看到墙壁的破洞外是蔚蓝的天。
而在那洞口站了一个背上插着双翼的少年。
阿德里安·坎贝尔。
“真幸运。”阿德里安面无表情地嘀咕了一句，然后直接冲了过来，将刚刚恢复了意识还在发愣的利尔拦腰挟起，转身直接冲上了天空。
利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搞得头晕眼花，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这感觉还挺熟悉的。总觉得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怀念？”阿德里安问了一句，“我倒是一点都不。”
“……我也不。”利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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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吗。”
听见身后的声音，坐在满满一墙显示器前面的天网只是微微转了一下椅子的方向，瞥了一眼来者，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甚至连搭在桌面上的双脚都没有放下来。“末日神父”杰森·埃默森站在控制室的门口，轻轻倚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这位合作者的后脑勺。
“站得离我远一点，神父。”天网背对着杰森的方向，双眼看向利尔最后出现过的那块显示屏，懒洋洋地开口，“你知道我不太受得了你身上魔法的味道。”
杰森并没有理会天网稍显无礼的要求，并没有变换姿势：“给46号下引路指令的也是你。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他。”
“对，没错。”天网搭在桌面上的双脚晃了晃，“如果不这样试探一下的话，我又怎么知道埋在他身上的程式是不是真的能生效。”
“生效了吗。”
天网沉默了一下：“……谁知道。”
“我猜‘程式’运转良好。”杰森换了个姿势，从门框上离开，站直了身体，“否则你刚才绝对不会故意放走他，而是会直接杀了他。”
“或许吧。”躲在椅子里的天网耸了耸肩，转移了话题，“还有一些味道恶臭的碍事者，我希望你已经搞定他们了。”
“暂时还没。”杰森老实地回答道，“情况稍稍有点麻烦。那个人……”
“全部由你来处理就好。关于恶魔的事情我不是很想听。”天网打断了杰森的话，用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日冕’那些脑袋坏掉的家伙不太靠谱，总得有人来处理一下这些烂摊子。”
少年转动椅子，朝着门口的神父露出了一个猫一样的微笑：“这才是我们‘白乌鸦’存在的意义，对吧？说教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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