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不知道她是用慵懒回应整个世界还是真的已经在梦境中肆意地追求。他没敢打扰她。当一封给猫的情书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反应。“可能真的已经睡着了,那我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吗?”应该不会,只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人才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直到出门的那一刻,她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只猫。他看到她的尾巴动了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睁开了,好像高悬上空的太阳,照耀了整个阔太平洋。
之后的事情他不得而知,也没有人或猫告诉他。只是在思念她的时间里,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异性相吸的威力。威力巨大到茶不思、饭不想,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固然能毁天灭地:当然,一个人的天地就是他自己,但一只猫的天地人类把它叫做奇点。
重新推门而入:阳光柔和的不可思议!从室外郁郁葱葱的高大乔木上突围出来,如琥珀般奇异地在窗上留下星星点点又联系甚密的斑影。透过空气,一尘不染地打在脚上、落在地上、刻在心里。猫优雅地端坐不倚,灵动的耳朵似乎使劲地汲取着阳光的温暖,俏皮地吐吐舌头,灵敏的味蕾遇到初夏的甜蜜立刻含苞待放。顷刻间竟招惹了蜂蝶,伴随着猫咪的低吟浅唱上下起舞。其他的人不惊不扰,绝不是处世泰然或荣辱不惊。猫才不管这些,依然优雅地端坐不倚。可能脑海里在一味地寻找这封信的来历。她知道是我吗?这种事情乱猜不得。
可是,她突然看到了他。她拿眼睛看他的时候,似乎是将所有的月光都收聚在里边了。披着月光的温柔,他的身体酥软下来、轻松下来,惬意地轻吐一口气,内心彻底融化在甜蜜的梦乡里,没有人拥有这样的魔力!不,现在正阳光明媚。哪儿来的什么月光!春秋的日光舒适而温柔,伴随着从窗口逃逸出的轻风,如同撩动的薄纱在少女白皙的肌肤上抚摸一般,刺激着每一处敏感毛孔的同时又十分渴求着这种感觉。他同样用目光回应了她,饱含着所有男人与生俱来的温情,像对待新生的婴儿一样,给予他们一个坚实而温暖的襁褓。这样的时刻瞬间止住了。他忽然想到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整个世界用温柔相待;他忽然想到他的童年:她目光般五彩斑斓;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关切的神情;他忽然想到整个宇宙、星辰、河流、大山和马,却始终不能准确地表达这种感觉。当猫的眼睑下甚至稍噙泪水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这种感觉如同小孩子第一次吃到糖一样甜蜜和美妙。
泪珠儿欲滴,她眼皮一合,两颗闪亮的星星熄灭了。灯光暗了下去,一直暗得无了边际、无了希冀,黑暗里看不清幕布是闭是合,只剩他一人表演。猫绝尘而去、早早下场,甚至没有留下一丝体香。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掌声和嘘声,其他人的目光从黑暗中射将过来。初时一线光明,继而如星火般闪烁,再而竟有了追光的效果。他默默一人独舞,旋转、冥想、跳跃,和猫在时一样,神情一样,动作一样,只是目光失了神,干涸了水,像荒漠中仅有的一片绿洲也惨遭屠戮,终了仍然海市蜃楼。直到精疲力竭,他已无力下场。幕布闭合间,他还是他,不再有猫。观众依然没有爆发掌声或嘘声,他因此也无所适从。呆坐台上,他脑子里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阳光明媚,时而寒意浸人,时而浩宇无垠,时而一片空白,……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伟大的诗人,孤傲而无所事事。但人们都说诗人是在孤独中练就的,他不以为然:至少他的脑海里、心尖上还有值得思念和抒发的猫,那么,“我就不孤独”,说完这句话,顿间掌声雷动,像初春催促万物复苏的惊雷,如“四面楚歌”般从头顶、从脚底的大地里、从周围的空气中汹汹袭来。灯光下,舞台上,经久不息,直至永恒!
(二)
那只猫还静卧在那里,把阳光和空气当做自己的私有物品,肆无忌惮地享用,其他人对那些东西有稍微一点点的想法都是极其奢侈的。他知道他不会永远地每日定时地来看猫,他也知道猫同样不会永远安逸地懒惰地摇摇尾巴在这个地方寻觅阳光和营养。可是,自那时给猫的情书作为礼物送给猫后时间已过了很久。时间久得足以让迟钝而贪心的爬山虎封存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却封存不了永远的执念;时间久得足以让执着的阳光来消散五六月阴雨天的霾意,却消散不了他内心深处苦苦思念的阵阵疼痛;时间久得足以让滴答着美妙乐曲的屋檐漏雨冲刷墨色高墙的泥渍,却始终冲刷不掉他眼睛里猫素雅的倩影;时间久得足以让一块洪荒的石头吸收日月精华茁壮地成长为一座凡人无法企及的巍峨大山,这一次的时间就像他的心境:对猫的思念日积月累甚至超越了梁山伯对祝英台的叨叨碎念。这个时间是他没有办法丈量的,就像他无法用脚步丈量他与月亮之间的距离一样,无法用信念丈量现实与理想的距离一样——他毫无办法!
那一刻,他甚至知道:他不需要整个世界,不需要阳光、春风和土地,他只要这只猫,这只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猫。一想起这件事,如此浪漫,就是幸福!
陡然间,猫又看向了他。是看见了他吧?不!是看向!向!
电光火石之际,他竟拥有了男人最风度翩翩的绅士装扮与举动,就像男人的柔情一样与生俱来。他把最光鲜亮丽的一面镶嵌在了猫那专注和俏皮的瞳孔里。可是,谁又知道他真正内心的躁动呢:无际无沿的浩瀚宇宙,荒芜缥缈,一无所有,一干二净,寒酸到一穷二白!突然,“放佛若有光”,从一块卵形的巨石上蹦出,打碎锁缚自由的枷锁,冲破压抑情感的屏障。天为天,地为地,日为日,月为月,从杂乱无章到井然有序,便是大起大落也有其瑰丽壮美,纵使大俗大雅也有其……什么呢?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在猜自己一定非常狼狈和滑稽,表里不一。“道貌岸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大堆词语涌入大脑,他使劲地将它们作为标签贴在自己身上,却不知道这些词语并不是很愿意与他扯上半毛钱关系。
这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特别多。猫身后的蓝花楹在雨后清风的拨弄下更加簌簌地落下来,在自由落体运动中突然翻几个个儿,扭动腰肢,是一只梦幻般的蝴蝶在唱着夏日恋歌依依不舍。泥土的味道与落花的芳香在自然的熔炉中你侬我侬,水乳交融,进而形成一种具有创造力的味道,拥有泥土味道的古雅和厚重,饱含落花芳香的素洁与虚幻。混合了,一齐冲击着猫涩涩的鼻头与舌尖。幸福跃然纸上!猫闭上了澄澈的双眼,脑袋微微昂起,似乎在努力探寻这种特殊气味的来源,又似乎在极尽其感官之所能充分享受这种新奇的舒适与美妙。树下的藤条奋力地沿树攀爬,永远不满足现状,夏天到哪里,我就停到哪里;生命终结到哪里,我就歇到哪里。伸出细长的胳膊,招一招开枝散叶的手掌,请慢一慢时间的步伐,请轻一些带走蓝花楹完整的花朵,请让他为我涂抹一片自由与快乐的蓝天!树上的白鹡鸰歪斜着可爱的小脑袋,眼睛固执地瞅着窗子里发生的故事,收起自己爱叫的天性,张开所有披着油性强劲羽毛的毛孔贪婪地感受着这蜜一般的气流:原来,不止窗外有风景,窗内的风景更具特色,更挠人心肺!
他朝猫走了过去:清晨的海面在第一缕阳光的关怀下风平浪静,就连海鸥也睡了懒觉;但深处地震带罅隙中的堰塞湖并不平静,如同一锅煮沸的水,气泡冲击着湖水的压力一直向上,最终在湖面炸开。一个是这样,一群也是这样,是由平缓抒情的主歌向慷概激昂的副歌过渡的过程。
猫继续认真注视着他,目光诚挚而恳切。直到他落座,用一只手指在猫的额头上梳理皮毛,像久别的好友般亲切。从嗓子眼儿冒出的一声“喵呜”如一颗信号弹般传递着喜讯:猫认可了他殷切的工作以及如诗般的眼神。他的思绪瞬间被鸟鸣和花香叫醒。揽猫入怀,顺理成章,却满身的、整个儿心的、所有毛孔透射着丝丝无休止的悸动。
(三)
拔地而起的落地窗连接着天空与大地,缩短了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也缩短了他与猫之间的距离。
厌倦了天朗气清的仲夏找来了无孔不入的梅雨。雨水淅淅沥沥中途毫不停歇,像嚼了一块刚入口的色味饱满的口香糖,却一直咀嚼到比空气都索然无味仍然不肯舍弃。仲夏用自己的独裁换来了名副其实的惹人烦。雨滴绵软无力地打在窗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呻吟;又重整旗鼓沿着先辈们走过的路从窗的高处流淌下来,成群结队、声势浩大,最终在窗沿底部汇聚成一个中型规模的水滩。无精打采的天黑丧着脸,用自己沉闷的情绪感染着整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映照得窗沿底部的那滩水更像是一个不知满足的黑洞,肆意地吸收更多的雨、更多的沉闷,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丰满:起初不知名的小湖泊,再而连接八大洲的四大洋。窗外的世界更是狼狈至极:树枝上依然健壮的蓝花楹花朵已是凤毛麟角,现有的也是摇摇欲坠,牵动心念;白头鹎、白鹡鸰、乌鸫、北红尾鸲群鸟惊慌失措,群魔乱舞,上下翻飞,使劲抖擞被残暴的雨水打湿的翅膀,终无济于事;大地是被浸泡的大地,像未出浴的少女,妖娆而缠绵?拖沓而无言!
——整个眼前一片狼藉!
他静静地看着臂弯中睡意正浓的猫,眼神从空洞到充满爱意,享受着猫咽喉发出的“嘟嘟”奏响的乐章。他不忍打扰猫,不忍猫看见这灰色的天,这眼前的阴霾。他允许猫欣赏和保存的只有初始相遇的惊喜与晴朗。
猫醒来,软软的尾巴抚过自己的面庞又抚过他的面颊,一阵和煦的微风拂过,扫清了落地窗的涕泗横流,扫清了蓝花楹树下的杂七杂八,扫清了一群“落汤鸟”湿漉漉的身体。他们相视一笑,温暖而充满故事;没有人羡慕,没有人能感受他们内心的阵阵涟漪,没有人能触摸到他们内心的粼粼微波。尽管窗外乱成一锅粥,他们就这样坐着,就这样看着,就这样微笑着,已然十分美好!猫轻轻呢喃:“一场大雨这城市就陌生了,一见到你我就又是全新的了。”
他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地笑着,像一位安详的老者。
猫伸了伸懒腰,弓起曼妙的身材像极了一支即将离弦的箭。他怕极了,怕失去这只渴求已久的猫。显然,笼罩着从窗缝透进的湿气,猫又坐了下去,脑袋靠在他的腿上,可人又怜人。他忽然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对“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的坚实的翅膀,紧紧裹着猫的一切,将腐朽的湿空气拒之门外,将蚊虫的叮咬拒之门外,将雨水的击打拒之门外,将有毒的花香拒之门外,将所有对猫的威胁拒之门外。
猫眯了眯眼,又这么踏实地睡去了。
天空依旧灰暗,雨水无源无尽:黑暗从厚厚的乌云中流出来,流在了远处的小别墅上,流在了树木高处的叶子上,流在了坑坑洼洼的地上。铺天盖地般,风卷残云般。
(四)
难得这样的晴天:仲夏反复无常,又恢复了以往的严肃与冷酷。阳光召集了伙伴驱散了猖獗的乌云,这注定是一场正义战胜邪恶的斗争:在厚重乌云最薄弱的地方,太阳光吹响反击的号角。一缕阳光突围出来,千万缕阳光突围出来,继而一发不可收拾。乌云团中似被炸开了锅,纷纷远离光源,四散奔逃。来不及败退的其身体被穿射得通亮,立刻被扼杀在侥幸的幼稚妄想中。
猫漫步在前面,他含情脉脉地跟在后面。
雨后的太阳没有丝毫的脾气,看似明艳却一点儿也不毒辣。天气不冷不热,怪不得他们闲庭信步。
路边万物似乎经历了一场洗礼:水墨色的白粉墙更加增添历史的皱纹;脚底和身体缠满藤条的高大乔木、整齐的低矮灌木懒洋洋地享受着日光浴;各种鸟类、昆虫也冰释前嫌,其乐融融;树叶上、有水的水泥地上不计其数的蜗牛在自己身后留下自己的人生轨迹;花香融入日光更加清秀;鸟鸣融入爱情更加愉悦;万物融入雨露更加生机盎然。
他们就这样走着,没有一言半语,和初时相遇一样!
时间也这样走着,一分一秒,滴滴珍贵,滴滴不容浪费,滴滴醉人,滴滴躁动!
北岛说过:“一切语言都是重复/一切交往都是初逢/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可是,“一切往事都在梦中”吗?
猫和他,一前一后。从这棵树到那片海,贪婪地想成是太阳到地球的距离,却比实际距离更短;从晌午到黄昏,奢望是千万年的过渡,却是短短的几个钟头。但他和猫走过的和经历过的确是必须用一生才能完成的壮举!
在那秋天的原野尽头,北村透谷向一只迷途的蝴蝶问询:你要蹁跹地飞往何处?
(五)
有时候,宿命比诞生更让人束手无奈!
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归宿是比翼双飞;就像孟夫的躯体给长城做了基石,姜女大哭不止;就像牛郎织女“终日”“泣涕零如雨”,只期那“盈盈一水间”;就像杨贵妃与唐明皇终了还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就像现实生活“不尽如意”,焦仲卿对刘兰芝依然“生死相随”;就像最优美动人的西湖,至此都流传着许郎与白娘子生离死别的故事;就像……
他不敢想下去,越想越胆战心惊。但猫该离开了,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他知道猫迟早都要离开,却没想到如此之快!
树枝上沉睡的鸟儿表现出少有的宁静,水池边的茉莉早早地释放出撩人的香味。猫仍然用优雅的姿态注视着水池里安逸回旋的鱼,猫一动不动。仿佛鱼在用灵动的身体大肆泼墨着一只黑白体色的猫的国画。他看得呆了,满身快乐,忘记了猫即将要离开。
但是,快乐一旦消失,就全是痛苦。
猫: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你吗?
他:嗯。
猫:可是你的目光躲开了。
他:我害羞了。
猫:那么我愿意失去光明。
他:但你的眼睛如此漂亮。
猫:这样,我再怎么看着你你也不会害羞。你的目光就再也不会躲开我了。
猫真的走了,什么都没有带走,却什么都带走了。留下了他独自一人,带走了他所有的爱情。
朗朗白日突然暗了下来,没有一点星辰,没有一丝光亮,毫无希冀;幽秘的水池瞬间被抽瘪了躯体,水草无生命,鱼儿似窒息;所有的青翠高山被夷为平地,离自然和生命最近的地方毁于一旦。他的生活因为猫的离开黯然失色。一切仿佛都停止生机:幼年白杨清锐的笑声戛然而止,墙外行人也愕然止步。
徐章垿告诉他:只要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看着浩瀚星宇、光秃的蓝花楹和安静的落地窗,他从梦中醒来,一拍脑门忘记了猫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你到我梦里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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