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鞋匠

搭朋友顺风车回家，至中途，朋友接一电话，说是圈内某人请客，以贺新书出版发行。

这节骨眼上，朋友见我左右为难，只好相邀混一顿吃喝。

席间，大伙尽兴。

他们聊着奥斯特洛夫斯基，又谈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不懂，只是心想，一个司机怎么不好好开车，跑去炼什么钢铁。

他们喝着酒,嚼着肉，感叹饿死的卡夫卡。这个我听明白了，是个著名的作家。可能是他写书的时期，恰好遇到的是我这样的一群不爱读书的人。唉，这也是命运，我们摆小摊的活下来，作家饿死了。

这个举杯说：县作协的友人共同干杯。于是，五六人碰杯尽欢。

哪个举杯说：市作协的同仁共同干杯。于是，三人碰杯畅饮。

还有一人自信满满地言道：在座的有没有省作协的？环顾左右见无应者，故作遗憾地说：看来是孤家寡人要独斟独饮了。言罢，一仰脖，酒尽杯空，神色飞扬。

围桌几人，唯我未动酒杯。大伙不知底细，面面相觑，转而目光集中在朋友脸上。那神情三分埋怨，七分敬畏。似乎在说：难不成是国家作协的？这么有面子的朋友，应该优先介绍。

此情此景，感觉体内江河倒流，呼吸也如翻山越岭，慌乱中不得不自我坦白：

“我是——做鞋的；不是——作协的。”

这听上去像是精神病人胡言乱语的话，把他们整得一头雾水。

我望着他们充满疑惑的神情，又补充一句：

“我是东二路——做鞋的。”

可能他们也在寻思，一个没喝酒的人，说起了醉话。见酒友们还是不明白，我无意识地伸出一双苍老带垢的手，以证自己的职业：

“是——老鞋匠，——老鞋匠。”

肚里没有二两墨水，说话缺少底气，我嗫嚅着，声调低下来，手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仿佛赖以呼吸的空气也被冻结，一桌人尴尬地张着口，再无一句可说的话。

”哈——哈哈，今天天气真好。”终有人打着哈哈，破了窘境，重新启动活跃的氛围。

一桌名流立刻收回谦卑，举着酒杯，谈论我听过或没听过的莎士比亚、福楼拜，尽现他们高傲的文人风骨。

事后想起这件事，我是入了死局。饥肠辘辘地面对一桌酒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瞅瞅没人理我，只得豁出一张历经几十年风霜的老脸，埋着头，咽下五味杂陈的七荤八素。

这又能怪谁呢，本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坐在一张桌前，终是隔山隔水。

在东二路我是有名的老鞋匠，自从酒桌上误遇这些文人后，简单的生活逐日复杂。先前每做好一双鞋，我的内心都是欢愉的，甚至常常欣赏自己的手艺。夜深人静时，我打开钱箱，仔细地清点每一块碎银。可是现在怎么了，肚里没点墨水，碎银暗淡，身子也失去了骨架。

我开始思考人生，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情。向来以为，富裕就是衣食住行的富裕，而现在回首这一生，驴子样，双脚走着无望的路。躬身到暮年，疲惫了，抬头惘然，回首木然。

觉醒而不能改变，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如同蚕蛹破茧成蝶，忽然发现自己少了扇动的翅膀，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花开枝头终虚妄，暗香浮动尽成伤。

我走不动了，仿佛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幻想某个文人，穿着我做的布鞋，登长城、爬泰山；游兴之余，喊一声：我这是穿着老鞋匠的鞋，游历山水的。

可是，谁又会想起一个老鞋匠，在黑暗的作坊里一针一线的期望呢。文人的作品将会置于案头，供人欣赏；而我的做品，被贬低，被降价，很快就蓬头垢面，弃于废墟。

我时常宽慰自己，他们用手中的笔书写着文章，让自己的思想走得远一点；我不也是用自己手中的针线做一双鞋，护着双脚走过万水千山吗。

无论怎样宽慰自己，我还是自卑。我是敬畏文字的，崇拜那些写文字的人。每当想到深夜里，作家在一盏孤灯下，逐字逐句地修补着自己的灵魂，就想到煤油灯下的母亲，冬夜里，一针一线缝补着我破碎的童年。

我也梦想着成为一名文化人，可是我一夜一夜的，把装进脑袋里的字，虔诚地倒在一张白纸上，翻来覆去地一遍一遍地数。结果，只认识几百字，铁定是个使我失望的数字。

本想把倒在纸上认识的字，像幼童搭积木一样，把字组成句子，再把句子组成文章。

历经无数次的失败后，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我是做鞋的，不是作协的。使我感到悲哀的是，鞋子做的再精致，只能承载肉身，装不下我的灵魂。

灵魂，过去总以为是虚无的；而现在，我又分明看到它的真实的存在。诗人说：如果在二月，应该喂桃花；在书房，喂墨水。

在这落魄的暮年，我竟记不起某一个过往的春天，值得烙字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