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二顺和鲍闯发了窘,背后传来冷笑声。他俩一回头,看见孙洪德倒背着手儿又出了帐篷门,这一回他是倒洗脸水,看到三个小伙子修爬犁,凑了过来,端量端量鲍冲干活儿的架式,嘻嘻两声:“唔,老鲍这大少的倒是样样在行哩!”
鲍闯和二顺没头没脑地看着孙洪德狡黠的神色;鲍冲吧哒得出他话里的滋味,他又没勇气把它挑开,只有哑巴吃了黄连似地耐着。
起炕的榔子响了!
谢天谢地。没这榔子声,孙洪德不知要在他们跟前磨蹭多久。榔子一响,工棚子和帐篷里的人陆续出来了,牵牲口,打水,撒尿,找家什,呼儿号儿喧哗着,还有问孙洪德什么时候回局的。……
鲍廷发顺着马架子房,查看了一遭磨快的斧子锉好的锯,惦记着这几张需修的爬犁,也来到帐篷门口上,脚蹬色木爬犁横杠,挑剔地左瞅右看。
孙洪德手指抠抠没洗掉的眼眵,在一边开了腔:“也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儿孙会打洞,你老鲍有一套,儿子也够个说!嘻嘻。”
“哦?啊!”鲍廷发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检查修妥的爬犁。他估摸得出孙洪德现下是个什么模样儿的嘴脸,却没估摸出一向见面客气的孙洪德也会喷酸的吐辣的,明知道孙洪德拿鲍冲追冬青说话儿的事来寻开心;鲍廷发打定主意装糊涂,就高儿下驴地回说:“这是他赶的时候相当,打倒封建残余,就得另有一样精气神儿,天变地变人也变嘛,愿为这新国家多效力就好。”
“哦,哦。”孙洪德挨了几句软中硬,皮笑肉不笑地边往帐篷里退,边说:“那自然喽!到时候,我给你们父子爷们儿贺喜。我可等着啦,嘻嘻!”
“等着吧!”鲍廷发把修好的爬犁辕子撩起来,在冻得梆梆硬的冰雪地上掼打着,试着结实不结实。
孙洪德听这掼爬犁声,以为鲍廷发在摔打他,脸气得走了形儿,咣当一声关上了帐篷的门。
帐篷门沉重的响动使鲍廷发不得不抬起头瞅瞅,而后凑到鲍冲身边,几乎是贴在耳朵上说:“不是你爹老子思想旧,倒是人眼花乱人嘴杂……往后别那么没出息……你先给我把活儿干出样儿来吧!别给我找难看。”
爹的言语里浸着恳求和疼爱,也包含着苛刻的束缚,它对于鲍冲,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照办。
鲍廷发又去忙活旁的去了,鲍闯这才得机会凑上来,饶有兴致地探问:“哥,爹跟你喳咕啥?”
“是呀,喳咕些啥哟?快说说,别叫我们俩发大闷。”二顺也跟着起哄。
“你们俩不怕操心白了头?”鲍冲咣的一声钉完最后一锤,走了。鲍闯和二顺站在黎明前蓝黑色幽暗里,狐疑地相觑着。
开完早饭过五更,天色大白。一对鹡鸰摽翅儿飞,随着上工的队伍,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最后落在鲍廷发拽着弯把子锯伐树的地方,在被风刮去积雪的岗坡上,张散着花尾巴翎儿,钩着浅白色的脖儿,用粉色的爪子挠开秋天里留下的没全腐烂的榆树钱儿、椴树叶儿、松树桡儿,艰难地寻找可以充饥的稠李子籽儿、松树籽儿、野刺玫籽儿。
当它们肚中不饿的时刻,便放开微微钩起的红嘴巴,哨那么几声,声调儿不算宛转动人,但听来铜声铜气挺亮生;这声音,点缀着锡灰色的积雪和随着晨曦变幻颜色的树挂,衬托着有节奏的锯齿响时而暴发出的深沉的倒树声,以及间或传来的鹿鸣,为那朦胧的混沌的音响勾勒出清晰律动的轮廓,那么动人,那么微妙,那么谐和,这是任何神工巧匠都无法创造的大自然的造化。美好的语言、绚丽的色彩、悦耳的音响,与这样的造化相比,是多么贫乏,晦暗和单调。
山里生长过日子的人,或许是因为对这一切司空见惯,或许是把这丰富的大自然化为了他们情感的一个部分,他们的激动和感叹的表示,通常总是沉静——借沉静去赞美、去思索、去幻想;在沉静中去理解、去追求、去行动。这或可说是一种福气,能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让感情在自然的美妙中遨游,会把什么烦恼、妒嫉和苦闷都抛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是生活的勇气和奋斗的意志……
鲍廷发在享受这样的福气。他一条腿跪在地上,一条腿弓在前方,略侧着上身,把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两个臂膀上,曲曲伸伸,拉一把闪着青蓝色冷光的弯把子锯;一颗颗依次往两侧间隔倾斜的锯齿儿有发亮的边刃,从傲然耸天的老松树身上,带出一缕缕黄莹莹的锯末子来;锯末子飞落在树根上,慢慢地堆积,成了蚂蚁塔的形状,松松的,软软的,散发出醉人的酒香气;这酒香气混在早上的凉气里,格外浓烈。俗话说“美酒销魂”,鲍廷发身边的这股浓烈的酒香气,足以推开人们的心扉。那两只鹡鸰在酒香中抖动着老天给它们的漂亮翎毛,跳着,舞着……鲍廷发瞅着小鸟儿笑了。
鲍廷发真不忍心把两只可爱的鹡鸰儿哄走。然而他已把合搂粗的老松树左右锯得满了弦口,只要再稍稍拽几下大朴刀形状的弯把子锯,就得喊山了——喊出树要倒的方向来,为的是让四围的人在意躲闪,以免伤着谁;而伐木头的人,也借这一声高喊,舒展一下干活时不得不弯曲的身子。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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