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玄
苏东坡有一首写自己孩子的诗,诗名叫“洗儿”:
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首寄意反讽的诗,其实是有着深沉的悲哀,苏东坡是历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不只诗文盖世,也充满经世济民的怀抱,可惜他的人太聪明、太敏感,又常常写文章直抒胸臆,得罪了许多权贵,使他的一生迁徒流离,担任的都是一些芝麻绿豆的小官。
反过来看看朝廷的那些大官吧,一个个又愚笨又粗鲁,在一个政治不清明的时代,也只有愚鲁的人才可能做到公卿吧!这就不免令诗人生起感慨:“洗儿呀!如果你想无灾无难地做到公卿,只有愚鲁一些,免得被聪明所误!”
经过九百年了,我们回顾苏东坡所处的政治环境,才能更体贴诗人的悲哀,确实在他的时代,没有几个人比他聪明的,而他的同时代做官的人,我们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是政绩了。
可见、在历史的洪流中,政治乃是一朝一夕之事,愚鲁的政治人物在得意洋洋之际,很快就会被潮流淹没了。而文章乃是寸心千古的事,文学家在灰心之余,不应跟着丧志,他的掌声不是来自政权的,而是来自民间的。
我有时会想,如果苏东坡一生都在宦海得意,可能正是中国文学的悲哀,一个人一直在权力的漩涡之中,不要说没有时间和心情创作了,在心情上也会失去“在野的沧桑”,就难以有什么佳作了。因为,文学的心,基本上是在野的。
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杜牧、李商隐、陆游、苏东坡,哪一个是公卿呢?在生命的流放与挫折的时候,才会有敏感的心来进入文学,也只有在悲哭流离之际才会写下动人的诗篇。
比较可叹的是,历史上做文学家的人都是生命中的第二选择,他们的第一志愿都是位居公卿。但是,幸而做了公卿的人,其实是断送了文学的心;幸而未做公卿的人,写出了千古的诗文。
这是历史上诡谲而难以衡量的真情实景,担任公卿的人不一定是愚且鲁的,但是政治是最限制与最现实的,不可能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作为,最后自然沦为平庸的公卿,百代之后看来,只有“愚且鲁”三个字可以形容了。写文章、作诗歌的也不一定是聪明人,只是文学是最无限与最富想象的,若有五分才气,加上持之以恒,不难成就一家之言,最后卓然成家,百年后观之,思想自在公卿之上。
我们不免就会形成天平的两端,一端是“无灾无难到公卿”,二是“多灾多难多诗文”,一端高起来,一端就垂下去,这是不变之理。一个人不可能拥有绝对的权力,还能写出绝对的好文章,因此政治人物的语录、文集、训示等等,用于谋权图治则可,作为文章,实在是世间的糟粕呀!
就以苏东坡来说,他自称是“寒族”、“世农”、“生于草茅尘土之中”,随父亲苏洵入京,举进士第之后,开始了坎坷的一生,他三十多岁就开始被贬谪、流放,从黄州、杭州、颖州、定州、惠州、儋州,一直到岭南,数十年都在迁徒流离中度过,两度被召回朝廷,做过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侍读、兵部尚书等要职,随即又被流放,一直到他死前半年度岭北归才正式获赦。
真不敢想象苏东坡如果官场顺利会怎么样,顶多是另一个王安石或司马光吧。
苏东坡晚年最后的诗是《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写完这首诗,两个月后,他在常州病逝。
贬谪是不幸的,但贬逐也使苏东坡的创作更深沉,并且成为“平民英雄”。他一顶布帽、一根竹杖的形象,一直到现在都是平民百姓最喜欢的形象,温暖、可亲、而有人味。
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到现代,愚且鲁的人位居公卿的也不少,但要“无灾无难”也是难矣哉,政治人物动见观瞻,被骂被糗无日无之,要开拓自己的形象,有时不免要登全版的广告。即使心里不忮不求也不能讲出来,一说出来,纵使信誓旦旦,百姓也很难相信。做官的人动辄有数千万的财产,也有数亿、数十亿、百亿的,如果有人告诉我,他们都很清白、清高,我也不能相信呀!好吧,就算几十亿都清白、清高,这样的人能与村夫、农人、父老一起喝酒谈心吗?能真正锥心刺骨地了解百姓的贫困与艰苦吗?
“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江城浊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还是做诗人文学家的苏东坡好呀!
愚且鲁的人做公卿可能是好的,像苏轼这样的人做公卿可能就不会舒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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