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大雪争先恐后的落到地面。广袤的原野不一会就银装素裹，一切的污秽都因白雪的覆盖而变得圣洁。
荒原中的小木屋里，还摇曳着一丝亮光。因为大雪停电，妻子和女儿早已入睡。此时她们发出甜甜的睡息，这让男人觉得十分满足。有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外加一个好年景，最能抚慰那些动荡年月留下的脆弱与伤痛。男人看了会雪，也准备熄掉蜡烛睡觉。
这时他听到几声微弱的敲门声。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等屏息凝神静下来仔细聆听，又没有任何动静。他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发现雪地里空无一物。正当他疑惑着要把门关上时，突然从地上伸出的一只血手掰住了即将消逝的亮光。
男人把浑身血迹的青年拖到火炉边。正在考虑要不要报警的时候，青年虚弱的开口了。
“不要报警，帮帮我。”
炉火映在青年脸上，忽明忽暗。男人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心中不安。不知道这样的大雪夜里，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
“我不是坏人。我只想找个地方缓一缓，不会给你们带来危险的，相信我。”青年察觉到男人的犹豫，诚恳的说道。
男人心一横，打了热水来，帮青年清洗身体包扎伤口。等他剪开被血凝住的上衣，发现青年不仅是脸上，浑身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很多已经变淡，看上去有些年头。有些则是新添的伤口，甚至向外翻着白白的肉。
男人有些后悔答应了青年。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的清洗、缝合、抹药、包扎，一口气做完这些竟然微微有些出汗，这让他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此时青年也缓过劲来。
男人阴沉的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青年躺在地上虚弱的调侃道：“不要着急嘛，容我再缓缓。无聊的话我先给你讲几个故事吧。”
男人往火边靠了靠没搭理他，青年见状兀自开口。
“第一个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他估摸着是一个大雪天出生的。可是没有人记得这档子事，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爹妈是哪个。亲生爹妈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就个名字：雪儿。估计他爹妈连看都没看就把他丢掉了吧。呵，雪儿，一个娘们唧唧冰清玉洁的名字。不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儿，可真他妈的一点都不冰清玉洁。7岁那年他被自己的“老爸”强暴，之后他的世界就被撕裂了。那个年纪的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消化这个事儿。因为“老爸”把自己像块破布一样丢在沙发上的时候对他说：’乖儿子，老爸爱死你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老爸”要一边拿烟头烫、使皮鞭抽自己，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左眼视力下降，还要一边说爱自己。每次“老爸”这么干的时候，自己又为什么会疼到想把舌头咬断。而且为什么邻居会露着黄色的门牙笑话他裤子上的血，他想不明白。后来7年过去，小男孩明白了不是自己不值得人爱，而是爸爸这种人不会爱人。所以他揣上家里所有的钞票，敲掉“老爸”的10颗大金牙，一把火烧了窝棚，决定去外面寻找真正爱他的人。”
说完第一个故事，青年看向男人。男人依旧沉默无言，只是往炉子里面多添了几块木头，火苗顿时旺了几度。屋里更暖和了，青年因此感觉身上松快了许多。他换了换姿势，却不小心拉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了一下。见男人没有反应，青年摩挲着自己手上圆圆的、被烟头烫出的疤痕，继续说道。
“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少年。这个少年不知道什么原因选择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闯荡。看着高耸入天的大楼和轰鸣的汽车，头顶上极远的天空里时不时飞过不知去往哪里的飞机，少年的卑怯、瑟缩，都被新奇的感受冲淡。他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地方，自己将拥有崭新的人生。或许运气好的话也能遇到爱自己的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确实拥有了一个改头换面的人生。只不过这个身份是大哥给的。大哥有很多身份，后来特意从中挑了一个送给他。从此他就丢掉了自己以前的名字，只为这个名字而活。当刀子砍向大哥的时候，他拿自己胳膊去挡。当啤酒瓶砸向大哥的时候，他奋不顾身的顶上去。每次受伤住院，大哥就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自己。当大哥唤他‘小幺弟’的时候，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感激的都要摇起尾巴。最后一次听到大哥这么叫自己，是在法庭上。那天法官本来是要判他死刑的，法庭上他承认是自己一个人血洗一家八口，承认一切都是自己所为与大哥无关。因为他觉得自己贱命一条不值钱，因为他到死都忘不掉床底下小女孩那双永远闭不上的充满恐惧的大眼睛。要不是因为自己发现她藏在床下，她也不至于死在大哥刀下。他不希望那些律师为自己辩护了，自己本来就该死。
可是当少年醒来的时候，发现等待自己的不是地狱而是监狱斑驳的天花板。法院后来收到新的证据证明，他只是个从犯，身上没有背一条命案。但罪恶感一直折磨着他，他觉得自己吃一辈子牢饭就挺配的。可是没几年他就出狱了。重新走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上，他觉得自己这样一个罪人是不配当人的。”
青年又讲完一个故事，发现男人依然面无表情无动于衷。青年有些意外。
这时不知妻子什么时候醒来。只见她从屋里走进厨房倒了一锅牛奶放到火炉上。妻子做完这些之后靠坐在男人身旁。
“两个故事换一杯水，还能换得来吧？”青年舔舔干裂的嘴唇。听上去他已经恢复了很多。男人起身从壶里倒了一碗温水给他。
“要不要听第三个故事？里面有女人哦。”
男人皱了皱眉头：“想说就说，不说睡觉。”
青年喝了一口温水，缓缓开口。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狗一样的杀人犯的故事。话说这条狗，哦不，是这个杀人犯出狱后因为是杀人犯不好找工作，只好干些体力活。可就连在工地搬砖这样的体力活也不好找。因为在监狱里的那几年，长期失眠导致他脱发、牙齿掉光，原本不好的视力变得更差，从外表来看根本不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连糊口都做不到。一次他揽到个在人家婚宴上帮忙的活，东家管饭还给钱。他一大早就巴巴的去主家门口等着。从早干到黑一口水没喝过，东家乐呵呵的对他很满意。他突然觉得日子有了希望。等到曲终人散该结工钱的时候，取代东家出现的是他两个五大三粗的侄子。两人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在持续的耳鸣中他只听清了’杀人犯’三个字。从此他就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打，被唾骂，被小屁孩往身上扔菜叶鸡蛋，被小混混踩在地上摩擦。就像只狗一样，夹着尾巴四处流浪乞怜。
流浪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女人。是这个女人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施舍给他一个馒头。他感激极了，不过他压抑住自己摇尾巴的强烈欲望，并在女人家住了下来。慢慢的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他干活更加卖命，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忍受屈辱，放弃做人的尊严，就为了给这个女人挣条金项链，买个银手镯。俩人三周年的那天，杀人犯满心欢喜的去要自己工钱，准备给女人买副耳坠当作礼物。开厂子的老板挺着个肥肚把几张红票子扔到了狗窝，指着馊掉的狗食碗说：‘这个狗娃子挑食，剩下就不吃了。你帮个忙吧，别浪费。’杀人犯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松开了。他趴在地上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用手一口口扒进酸馊的狗食。大老板见状哈哈大笑：’真是个连狗都不如的。’
杀人犯在公共厕所里差点把肠子吐出来，钞票攥在手心已经被汗打湿。但他是开心的，因为他想到了女人的笑脸，那么温暖，那么有爱。
走出首饰铺的门，他捧着那对翠玉耳坠左右端详，觉得只有这么纯洁的玉，才配得上女人。杀人犯终于走到了家，他看到黑漆漆里的那点亮光开心的像个孩子，从口袋里掏出礼物就小跑起来。等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却听到女人痛苦的呻吟和男人的粗喘。
血涌上头顶，从小到大被抛弃、受虐待、被利用、遭背叛的感觉像海啸一样卷走他的理智。他无视女人身上刚才因挣扎而留下的伤痕，手中挥舞的菜刀疯狂而暴虐。大老板白花花的肥肚，也让他想起了之前自己打工的屠宰场上因恐惧死亡而颤抖的猪。
经过那一晚，杀人犯从一条狗变成了一只嗜血的狼狗。他觉得自己痛苦的根源在于追求被人爱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如果放弃这种执念，也就不会连人都做不成。”
在青年讲这些的时候，妻子注意到他的左眼有些问题。
“然后呢？”妻子紧张的问道。
“然后就是这条狗四处躲避追捕啊。放弃执念后他发现没有良心的谴责，不用顾忌道义责任，做狗可比做人轻松太多。”
仿佛为了配合绝望狠辣的人设一样，青年的语气变得轻蔑起来。他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元气也几近恢复。这让妻子更加警惕起来。一个亡命之徒，为了自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寂静的沉默袭来，只有木头燃烧哔剥的声音。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青年来时的痕迹已经被大雪覆盖。即使他们一家人惨死，这处于荒原中的小屋要被发现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妻子不得不往最坏处想，因此她内心的不安强烈的翻涌起来。
这时男人突然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小盒糖过来，顺道悄悄的往袖口里塞了一件什么东西。
男人把糖加到了牛奶里继续熬煮，火苗舔着奶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进入后半夜天气冷得让人受不了，男人把双手拢到了袖口里。
“那他为啥一定要当畜生？”男人开口问道。
“你以为有得选吗？”
“有的！”男人斩钉截铁的说道。
“怎么可能。别人不愿意相信你是良善的，那你就是恶的。世界不把你当人觉得你是条狗，那你就是条狗啊。再努力去做一个人，关键时刻他们还是依然会把你丢到狗窝里。”青年咬牙切齿道。
“那你觉得现在自己是个啥？”男人有些愠怒。
“你觉得呢？”青年有意的冒犯试探像一根燃烧的火柴悬在汽油上，随时可能引起大爆炸。妻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紧张的看着丈夫，不知道他会如何回应。
“不是所有人都不理解、不接受你的。”男人沉痛的说道。
青年以为男人会像其他人一样，暴怒着骂自己是条狗然后对自己大打出手。所以当听到男人这么回答时，他愣住了。男人理解自己不被接受的经历和痛楚，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之前也遇到过这种“理解自己”的情况，但最后都被证明是些虚情假意。那些人都是故意装作善良的样子想先稳住自己，然后报警让人来抓自己以换取赏金。“哼，伪善。要不是我先结果掉他们，自己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呢。”想到这，青年禁不住的想刺探男人，想要证明男人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他重新换上冷血戏谑的表情说道：“对了刚才忘记讲，杀人犯和女人两岁的小女儿，也被他亲手结果掉了。因为小女孩那个鼻子跟他自己的鼻子实在不像。”青年坚持挑衅。
果真，男人愤怒的蹭的一下站起来，身旁的妻子却紧紧按住他拢在袖口里的双手。因为她忽然感觉，此刻的青年就像仿佛就像第一个故事里的小男孩，孤独弱小、柔软缺爱。青年的行为，让她想到冤枉女儿导致她耍脾气时候的样子，倔强执拗。
男人不解的看着妻子，只见她眼神中充满了劝慰与坚定。多年生活的默契使得两人心意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可明白彼此。他们决定冒险，留宿青年好好照顾他，让他明白世界上还是有人愿意用善意来接纳他的。
妻子给青年端过热腾腾的牛奶没有接他的话茬：“喝了牛奶早点睡，明天带你看医生。”
说完就和丈夫走到里屋睡觉去了。此时蜡烛也终于燃尽，留下青年一个人在黑暗中错愕不已。
次日，男人和妻子在鸟鸣中醒来，身旁的女儿还在甜甜的睡着，火炉边已经不见了青年的踪影。男人从袖口里掏出匕首放在桌子上，发现上面放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道：“我冒着被出卖的风险，给了你们生的机会，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谢谢你们，让我重新相信善良，能够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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