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无量劫,而因果不灭。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1,
老卜觉得自己快死了。
旅行包像五行山一样压在身上,让他寸步难行,就算拼命张大口呼吸,氧气也进不到肺里,枯竭得像一条扔到岸上的鱼。更可怕的是,人生过往的一幕幕开始像放电影一样从他眼前掠过,老卜心道完了,这回真的要凉了。
就在这时,老卜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几匹马的影子,他心里一激动,竟然眼前猛地一黑,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卧槽”的念头便晕了过去。
一匹枣红色的马滴滴答答地走来,上面坐着一个脸色黝黑的小伙子,肩上还扛着一把猎枪。他用枪管挑起老卜头上的毡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倒在地上的中年油腻男。绕了两圈,小伙子“唿哨”一声,又一匹马跑了过来,他把老卜抬到马背上,一拍屁股,那匹马撒开蹄子朝着日落的方向跑去,在那里,排列着稀稀疏疏的蒙古包,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蘑菇。
老卜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有人带着他骑马飞奔,长长的头发像雨丝一样打在他的脸上,那人扭了扭身子,想要转过头,老卜没看到那张脸,但觉得十分恐怖,刚要大喊一声,忽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几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了视野里,都是当地人打扮,皮肤粗糙,身上混合着一股草料和马粪的味道。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靠了过来,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问:“尊贵的客人,你从哪里来?”
“我……等等,这里是,乌拉海?”
“是的。”
“天啊,北方秘境,传说中的牧马人部落,我找到了……”老卜激动地嘴唇哆嗦,“我还以为高原反应要了我的命……”
眼看他要再次晕过去,老者赶紧递过来一碗酥油茶。他叫那苏图,是这里的族长,从他欣喜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里好久没来过生人了。
老卜喝了热乎乎的酥油茶,才感觉三魂七魄归了位,他自我介绍道:“我姓卜,在北京的大学里教民间传统文化,早就听说这里的风俗文化很独特,这次来是特地拜访。”
几个人的眼神里立刻带了崇敬的色彩,那苏图让他们赶紧再端两碗酥油茶来,“卜老师嘛,大学教书,知识分子。我们这里很偏远,你怎么找到的?”
“嗨,别提了,我是听朋友说的,但没想到这么难找,不通公路不说,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我给你说,我都差点被狼叼去……”
“既然来了,多住几天嘛,我给你安排住的地方。”那苏图热情好客,站起来就要张罗。
“族长,等一下,”老卜突然叫出了他,“我还听说,咱们部落有一位特别厉害的萨满,叫脱脱,对吧?”
那苏图怔了一下,“你想找脱脱?”
“文化交流,你懂的。”
“可是脱脱,早就不在这里了。”
“什么?”
“二十年了——”那苏图伸出剪刀手比划着,“脱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些年嘛,乌拉海一直没有萨满。”
“脱脱去哪了?”
那苏图摇了摇头,“萨满要去哪,都是上天安排的,看腾格里的旨意嘛,让他去哪就去哪。”
老卜急了,“整个乌拉海就没人再见过他?”
那苏图指了指那个救他回来的小伙子,“他叫尕娃,生下来的时候脱脱抱过他,然后就走了,没有回来过。说起来,尕娃子嘛,是最后一个见过萨满的人。”
尕娃摸摸脑袋,腼腆地笑起来,“听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就睁着眼,萨满给我祈了福,说我长大以后是一个神枪手。”
那苏图欣慰地点了点头,“尕娃子是乌拉海枪法最好的人,去年打了五十多只狼。”
老卜对尕娃的枪法丝毫不感兴趣,他只关心脱脱,“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萨满?”
那苏图往上指了指:“他是上天的使者嘛,只有他能找到我们,我们找不到他。”
老卜捧着空空如也的酥油碗,一时间呆若木鸡。
2,
老卜已经在乌拉海住了两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部落里的人十分好客,晚上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欢迎他,可是也无法赶走萦绕在老卜心头的阴霾。
他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一直坠到大肠。
草原上的气温比北京低多了,老卜经常被冻醒。这天半夜他还没睡熟,就听到帐篷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老卜静悄悄地坐起来,侧耳听了片刻,冷不丁拉开帐篷,拿手电照了过去,“谁?”
一个黑色的人影扑了上来,老卜正要挣扎,对方却只是把手电筒按了下去,急道:“别照,别照,是我嘛。”
对方把手慢慢挪开,露出了一张瘦削的脸,本来没有二两肉,偏偏眼袋又下垂的厉害。他皮笑肉不笑,手里还拎着半袋子马奶酒。
老卜认得这张脸,他叫宝力罕,平时游手好闲,是个酒鬼。
“你想干什么?“老卜把手电筒倒扣在地上,透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宝力罕打量了一番老卜,又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道:”没错嘛,我见过你。”
老卜一怔,“见过我?你认错人了吧?”
宝力罕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们都不认得你了,可我认得,你别看我整天喝酒,可记性好的很嘛。“
老卜冷笑一声,”那就怪了,你认得我,可我不认得你。”
“认不认得我不要紧——可是乌日娜扎,你总该认得吧?”
老卜忽然哆嗦了一下,不小心碰倒了手电筒,一道光束刺得如同白昼。
宝力罕又啧啧一声:“二十年前,你比现在帅多了嘛。"
当然,二十年前,老卜还不是老卜,那个时候他是小卜,英俊潇洒,眉清目秀,年轻的身体里全是荷尔蒙,也不会有高原反应。年轻的小卜喜欢读朦胧诗,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他追逐着梦想和远方,一路流浪,来到了传说中的北方秘境——乌拉海。
“那个时候,你就是个毛头小子嘛。”宝里罕感慨着,“你就睡在我的帐篷里,一个多月,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三十块钱。你知道嘛,那可是一笔巨款,够我喝半年的。”宝力罕拧开马奶酒灌了一口,“你现在发福了,别人都不认得你,可是我能瞧出来。”
老卜没有再否认。虽然这些年模样变化很大,但宝力罕能把他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俩在同一个帐篷里睡过一个多月。在那一个多月里,吸引小卜的不止是草原上的风光,还有草原上的姑娘。
他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乌日娜扎的情景,她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身上的裙子和头发一起向后飞扬,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小卜看得呆了,直到乌日娜扎停在他的面前,从马上跳下来,他才缓过神来,慌乱地掏出一块大奶糖递给她。乌日娜扎含在嘴里,对着小卜莞尔一笑,两只眼睛就变成了弯弯的月牙。
小卜的心一下子就沦陷了。
草原上多的是套马的汉子,少的是读诗的青年,小卜念了一首“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它寻找光明”,就把乌日娜扎征服了。两个人情愫暗生,像乌拉海疯狂滋生的牧草,见风就长。在乌日娜扎骑着马放牧的时候,小卜会坐在后面搂着她的腰,贪婪地吸允着少女的体香,任凭长长的头发像雨丝一样打在自己的脸上。乌日娜扎回过头,眼眸里满是深情,“你不会离开我吧?”
小卜回答地斩钉截铁,”娜扎,我会留下来永远陪着你。”
宝力罕又灌了一口马奶酒,嘿嘿笑了一声,”可你还是走了。“
老卜闭上了眼睛,神色黯然。是的,草原再美,但他终究不属于这里,因为他知道自己被大学录取了,这意味着他有了新的人生使命:拼搏、奋斗,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而这个使命只能在城市里完成。一个文艺青年就此死去,临走的那天,他甚至没有勇气跟乌日娜扎当面告别,一个人就悄悄地离开了。
“她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吧,”宝力罕叹了一口气,“你走了以后,娜扎整天里发愣,不吃不喝,我们都劝过了嘛,没有用。那年冬天很冷,草原上到处都是白毛风,她留了信说要去找你,那肯定会迷路的嘛。等我们找到人的时候,发现她的肚子都被狼掏空了……”
“别,别说了。”老卜的嘴唇哆嗦着。
“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宝力罕突然低下身子,狡黠地看着他,“诅咒应验了吗?”
“闭嘴!”老卜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巴,随即又触炭般地缩回了手,他紧紧盯着宝力罕,厉声道,“这些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要说出去!“
”嘿嘿。“宝力罕笑了笑,捡起手电筒,将老卜从头到脚照了一遍,“你说你是老师?”
“你什么意思?”
“我看,不像嘛。别骗人,你到底做什么的?”
老卜没好气地回答,“我有家自己的公司,做医药开发的。”
宝力罕眉开眼笑,“哎呦,在外面发财了嘛。”
“这些都跟你没关系!”老卜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沓票子塞进他手里,“够了吧!”
宝力罕甩了甩手里的钱,乐开了花,“比二十年前出手大方多了,果然发财了嘛。”
老卜指着他的鼻子,“听好了,我的事情,你不要再问,也不要往外说,就当作从来不认识我!还有……”
“哎呦,我晓得——”宝力罕突然关上了手电筒,在黑暗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诅咒的事情,我也一个字都不会提,你放心好了嘛。”
3,
老卜的疑心越来越重。
部落里的人对他越热请,他越觉得他们在隐瞒着什么。因为这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萨满去了哪里,老卜觉得,这不科学。
他是搞药品开发的,最讲究科学。没有科学,他做不了研发,赚不了这么多钱,建不起自己的商业帝国。
科学,一直是老卜的人生信仰,所以他在冥冥中觉得,一定有人知道脱脱的去向,他要把那个人给找出来。
宝力罕收了钱以后很听话,对于老卜的事情果然只字不提。但他有了钱之后,酗酒更厉害了,每天都醉醺醺的,逢人就说胡话,见了老卜就嘿嘿直笑,眼睛里面冒光,好像憋着一肚子的秘密。
老卜很紧张,一个念头不可控地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宝力罕把自己的事情抖露出去只是迟早的问题!
如果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记起来二十年前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别说找脱脱了,能不能从乌拉海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老卜一向是个谨慎的人,他思来想去,开始收拾东西,为随时撤退做准备,却意外地从旅行包里翻出来一个便携式药品盒,打开之后,看到里面有几只西林瓶,盛着淡褐色的半透明液体。老卜看了看上面贴的标签,才想起来这是他公司刚研发的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物,还未投入临床使用,当时技术员给了他一些样品,他着急出发,就随手塞进了旅行包里。
盯着西林瓶里的浑浊液体,他慢慢坐了下来,目光逐渐阴沉如水。
他觉得自己不用走了。
天色将黑的时候,宝力罕忽然疯了。
他嘴里泛着白沫子,双眼赤红,裸露着半身在外面疯跑,还拿头去撞马厩。大家都跑出去看热闹,看宝力罕把自己撞得满头是血,像是要死了一样。
但宝力罕只是疯了,并没有死。
部落里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族长那苏图命人将他拴起来,关在马圈里,他像疯狗一样“咣咣”的拽着绳子,脖子上青筋暴跳。
听着外面的嘈杂声,老卜一晚上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马圈,看到折腾了一晚上的宝力罕依旧很亢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还突然指着老卜大叫起来,“我要喝酒……给我钱……娜扎……死了……”
老卜打了一个冷战,急忙离开了马圈。他手心里攥出了汗,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可一直是湿乎乎的。
犹豫了一会儿,他直接去找了那苏图,“族长,宝力罕这个情况很严重。”
“我看嘛,他就是喝酒喝多了,”那苏图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个酒鬼,脑子烧坏掉了嘛。”
“不是喝酒的问题,这种情况,我在别处采风的时候也见过,十分恐怖!”老卜一脸焦急的样子。
“那你说,是咋回事?”
“宝力罕中疯邪了!”
“疯邪?”
“对,疯邪一旦附身,就好不了,并且传染性极强,外面有些寨子,因为一个人中了疯邪,传染了好多人,最后整个寨子的人全死光了!我亲眼见过!”老卜痛心疾首,指天为誓。
那苏图有些慌乱了,“那怎么办?”
“宝力罕已经中邪了,没救了,只有把他拉出去喂狼,让腾格里收走他的灵魂,才能送走邪神!”
这个大胆的提议让那苏图瞠目结舌,“等等,应该有别的法子……”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整个乌拉海的人都会被传染的!看过《生化危机》吗,要是再耽搁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变成没有意识的丧尸!”
那苏图没看过生化危机,也不知道什么叫丧尸,他只知道老卜的这个提议太吓人了,人还好好的,就要拉出去喂狼?如果是萨满这么吩咐的,他们自然会照办,但老卜只是一个刚来两天的外人,怎么可能听他的?
没能说动那苏图,老卜急的在帐篷里直打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仿佛能听到拴在马圈里的宝力罕说的每一个字,那高低起伏的读音像是参差不齐的锯齿,来回切割着他的神经。老卜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直跳,他感觉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正在不停读秒。
不,不能让它爆炸,老卜捏着西林瓶恨恨的想,眼神愈发狰狞。
深夜的乌拉海格外宁静,老卜像个忍者一样潜入黑暗中,与夜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游荡在部落里。他拿出调配好的液体,小心地倒入饮水的器具中,只要轻轻摇晃一下,这些液体就完全融于水中,无色无味。
老卜很谨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这是长期的职业训练造就的素质。
第二天中午,巴特尔一家和都冷仓夫妻俩全都疯了。
他们的症状跟宝力罕一模一样,口吐白沫,胡言乱语,行为亢奋。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整个部落的人都惴惴不安。
老卜又去找了那苏图,这一次,他自信在握。
“族长,再这样下去,整个部落的人都会疯掉。”
“这是为什么?”那苏图忧心忡忡。
“传染的迹象已经开始了,难道您没发现吗?”老卜循循善诱,“巴特尔、都冷仓这俩家距离宝力罕的住所最近,所以最先中招了。以此为中心点,传染源将迅速蔓延,如果我们再不采取措施,整个乌拉海都会万劫不复。”
“这……除了把宝力罕拉出去喂狼,就没别的办法?”
“没有!”老卜斩钉截铁,“相信我,这种案例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族长,当断不断,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啊!”
那苏图抽着烟袋,紧皱眉头想了半晌,终于摆了摆手,“好,你去办吧,不要让别人看到,叫上尕娃子帮忙。”
4,
尕娃和老卜一人骑着一匹马,拉着疯疯癫癫的宝力罕向草原深处走去。
“叔。”尕娃喊了老卜一声。
“咋了?”
尕娃回头看了一眼被绳子栓着的宝力罕,问:“真要把他喂狼吗?”
“当然。”老卜郑重地点了点头,“不让腾格里收了他,怎么送走邪神?”
尕娃挠了挠脑袋,不吭声了,这些事情他不懂。
两匹马往草原腹地走了十多里,停住了,前面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山脉。尕娃说:“再往前就是苏赫巴的领地了。”
“苏赫巴是谁?”
“乌拉海的狼王。”
老卜明白,他们这是到地方了。他寻了一棵树,将绳子的一头拴在树上。宝力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亢奋地傻笑着,嘴里说着不清不楚的胡话。老卜对尕娃说:“你先去那边等我,我有几句话跟他说。”
尕娃带着马走了,广袤的草原上,两个男人站在这里,显得如此渺小。宝力罕仿佛也意识到了气氛不对,他拼命挣脱拴在手上的绳子,嘴里叫嚷着:“让我走,我走……”
老卜拿出一根烟点上,说:“宝力罕,你知道的太多了。”
宝力罕转过头看着他,双眼赤红,“诅咒……”
“你看你,人都疯了,还管不住嘴,这就是你要死的原因。”老卜缓缓吐出了一道笔直的烟柱,“你猜的没错,我再次回来,就是因为诅咒。乌日娜扎害怕我离开她,带着我找了萨满脱脱,我才知道你们这里有给恋人下诅咒的习俗。脱脱到底下了什么诅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谁背弃了对方,诅咒就会在谁身上应验。自从我知道娜扎出事的消息后,就一直如芒在背,不管我赚了多少钱,搞了多大的事业,睡过多少女人,这根刺一直在我心里扎着,拔也拔不掉!这么多年了,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知道吗!”
老卜越说越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跳,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极了宝力罕,“二十年了,我忍受了二十年的煎熬,就算再大的报应,也该了清了吧?可是不行,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别人看我外表光鲜,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被折磨成了什么样!我不奢求诅咒能从我身上消失,真的,我就想问脱脱一句话:他当年下的诅咒到底是什么!别管是跳楼、上吊,还是什么出门被车撞死,只要他能告诉我,我就心安了。”
“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否则,我生不如死。”老卜把吸剩下的半截烟卷塞进宝力罕的嘴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身后的绳子,被拽的“咣咣”直响。
他骑上马,和尕娃并排站着。尕娃眯着眼睛,望向远方,喃喃地道:“来了。”
“谁?”
“苏赫巴。”
老卜也眯起眼睛,但他什么都看不到,跟神枪手的目力相比,他差了好几个级别。但就算看不到,他也知道尕娃说的是真的,因为他听到了宝力罕传来的惨叫。
凄惨的叫声在空旷的草原上随风而荡,像是蒲公英一样,轻轻飘进了他耳朵里。老卜调转马头,对尕娃说:“走吧。”
回到部落后,老卜向那苏图汇报了一下成果,说已经把宝力罕送到了长生天。那苏图问巴特尔一家和都冷仓夫妻俩怎么办,他们还疯着呢。老卜说这个只有萨满能救他们了。
听了老卜的话,那苏图若有所思。
晚上的时候,老卜正要休息,突然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声响传来。他很意外,因为往常这个时间,部落里的人都已经睡觉了,连在外面走动的都没有。
他寻着声音摸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把四周照的一片彤红,围绕着篝火的几十个人像是猛鬼附身,他们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狰狞而古怪。在一阵咒语式的吟唱中,他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舞动起来——老卜从来没见过如此怪异的舞蹈,拙朴而诡谲,就像一群失控的提线木偶。
“这是萨满舞。”那苏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抽着烟袋,“乌拉海代代流传的仪式。”
“这仪式用来做什么?”
“召唤。”
“召唤谁?”
那苏图没有回答,反而问他:“卜老师,你在大学教书,相信心灵感应吗?”
“这个……”老卜踌躇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萨满就有心灵感应。”那苏图注视着那团篝火,“萨满是被选中的人,无论在哪里,他都能感知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旦部落有危险,他就会出现。传唱的史诗里都是这么说的。”
老卜盯着那苏图布满皱纹的脸,在篝火的映照下,像是一张刻在石头上的远古图腾。这张图腾目光如炬,直看向黑暗的深处,仿佛要窥伺到天地间所有的秘密。
老卜的心脏突然间怦怦直跳。
5,
部落里中疯邪的人越来越多。
马圈里每天都会增添新面孔,他们都是忽然间就变得疯疯癫癫,口吐白沫,神志不清。自从把宝力罕喂狼后,已经有十几个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整个部落都弥漫着一股恐慌的气氛。
那苏图找到老卜,一脸焦急,“不是说送走了邪神,就没事了吗?”
老卜也是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邪神又回来了?”
“现在怎么办?”
“这种情况,只有请萨满回来才行啊。”
“可是没人知道萨满在哪里!”
“你不是说,萨满有心灵感应吗?部落里的危险越大,他的感应就越强,只要中疯邪的人够多,他一定会出现的。”
“你……”那苏图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猜到了什么事情,“你想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我只是想让萨满赶紧回来啊,我是为了整个部落着想。”
那苏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你……不,不,”他连着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老卜,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想大声喊叫,老卜却突然扑了上来,将他压在身下,死死捂着他的嘴巴,另一只手却拿出一支针管来,扎在了他颈部的动脉上。
随着液体的推入,那苏图瞪大了眼睛,眼神立刻涣散了。试剂直接作用于血液,比水服起效快十几倍。
部落的人迎来了他们的灵魂黑夜:族长那苏图疯了。
悲伤的他们把那苏图单独关进了一个马圈,这已经是对一个中了疯邪的人的最高礼遇。尕娃单独守了族长两天两夜,迟迟不肯离开,哭的双眼通红。老卜过去劝慰他:“尕娃子,人已经疯了,你再难受也没用啊。”
尕娃肿着眼泡看他,“叔,不是说把邪神喂了狼,就没事了吗?”
老卜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也许是我们触怒了邪神。”
“那怎么办啊?”
“只能等萨满回来了,只有萨满才能救大家。”
“叔,萨满还能回来吗?”
老卜看向远方,语重心长:“萨满如果有心灵感应的话,一定会回来的。”
部落里中邪的人数还在增加,马圈都有些不够用了。大家人心惶惶,唯恐邪神下一次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完全无法预测邪神的随机降临,它不在乎年龄、性别以及出身,这是一场针对所有人的无差别攻击。
这天老卜刚出门,迎面就冲过来一个女人,他刚要躲开,这个女人“扑通”一下就跪在了他面前。按照当地习俗,成年人只跪长生天和萨满,这个大礼老卜可受不起,他急忙把对方扶起来,发现这个女人他认得,叫托娅。
老卜问:“咋了这是?”
托娅哭得嗓子都哑了,“娃娃疯了……”
话没说完,她又跪了下去,“娃娃疯了,他才三岁。卜老师,你是从北京来的,又是大学老师,你一定有办法,我求你救救娃娃……”
看着痛哭流涕的托娅,不知道为什么,老卜忽然想到他孩子三岁的时候,深夜发起高烧,他抱着孩子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呼叫护士的场景。这让他心里有些酸楚,但马上用理智战胜了感情,“托娅,这是邪神啊,我也没有办法。”
托娅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拽着,都快把他的裤子扯下来了,“卜老师我求你想想办法,娃娃还小啊……”
老卜提着裤子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叹了一口气,“好吧,太阳落山以后你带着娃娃来找我,我试试。”
天黑之后,托娅果然带着娃娃来找他了,那三岁的孩子明显承受不了药物的特性,口吐白沫,脸色黑紫,已经趋近于昏迷。老卜本来还有些犹豫,但一看到孩子的模样,忽然间便动了恻隐之心。
他把孩子抱到帐篷里,让托娅在外面等着。用手头现有的这点材料,调配出中和药物,对老卜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不敢保证效果会如何——计算儿童的用药量是一件很严谨的事情,但条件所限,老卜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能凭着多年来的经验,给孩子打了一针。
当他把孩子交到托娅手里的时候,发现她紧张得嘴唇都发紫了。老卜明白这种心情,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实话实说,“把娃抱回去,好好休息。能不能送走邪神,就看今晚上了。”
6,
天还没亮,老卜就被吵醒了。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一群人冲了进来,吓得他一个哆嗦,急忙用毯子裹住自己。托娅首当其冲,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毯子,老卜正要反抗,就听托娅喊了起来,“娃娃他,没事啦!”
老卜愣住了。
其他人“哗哗”跪了一片,求他大发慈悲。尕娃哭得满脸是泪,拽着他的毯子,“叔,你救救族长吧,你把他身上的邪神赶走吧。”
老卜身上的毯子被生生地拽掉了,他裸露着身体站在那里,一束阳光射进来,把他白皙的肉体映照得犹如神明。
他赶紧穿上了内裤。
这个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骑虎难下。老卜成了全部落的救命稻草,唯一可以对抗邪神的人。托娅的孩子被救了回来,他无法否认这个神迹,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众人的要求。而他手头上可以用来调配中和药物的材料已经不多了,顶多够五六个成年人使用。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族长那苏图。他对众人的解释也很合理:那苏图年龄太大,再加上身体虚弱,所以疯邪入骨,很难驱除。
但这已经足够了,相继救回来的这几个人,使得老卜的声望在部落里如日中天,大家纷纷为他供奉饮食,帐篷里堆的马奶酒和牛肉干都快放不下了。
为了驱赶邪神,部落里又举行了一次萨满舞仪式,特别邀请了老卜参加。所有人都戴着奇怪的面具和装备,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跃祈祷,仪式完毕后,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托娅无比虔诚地取出了一件狼皮做的黑色披风,这件披风不知道多少年没洗过了,上面一股油腻的味道,做工却十分精细,以金丝银线绣满了形状奇怪的图案,还缀着一些鸟骨磨成的配饰。托娅把披风交到了老卜手里,老卜不解其意,问道:“这是……”
“这是萨满代代相传的宝服,交给你。”
“我?”
“你救了乌拉海,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新萨满。”
老卜一下子懵了,他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萨满。但这些围在篝火旁的目光是如此灼热,比燃烧的火苗还要滚烫,此时此刻,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任何推托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接过披风,穿在身上,一股油腻的气味直冲鼻腔,差点没把他熏晕过去。
众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围着篝火大喊着老卜的名字,不再是“卜老师”,而是“卜格里”。
“卜格里、卜格里……”
人群如同银河般旋转起来,而老卜就是银心。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干领导的料,比如老卜——他在公司里做CEO,把事业搞得风生水起,业绩蒸蒸日上,直接做到了上市;在乌拉海又做了萨满,带领大家齐心协力抓劳动,促生产,比如定期举行篝火晚会交流感情、绘制天气预报图为牧民预测气温变化、展开牲畜防疫防病工作、派尕娃组织巡逻队打击狼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乌拉海的生产总值翻了一番。老卜觉得再这么下去,非把这里搞成第二个华西村不可。
除了抓劳动促生产,老卜也要定期做一些萨满的本职工作,比如搞搞祭祀活动,祈求风调雨顺啥的;有哪对新人结婚了,老卜必然是座上宾,他要给负心人下诅咒,以确保新人百年好合。这些业务老卜都不精通,幸亏他随身带着一本《萨满现象研究》,便按照书里写的有样学样,倒也颇像那么回事。一次给新人主持完仪式后,老卜偷偷地问新郎,“你知道我下了什么诅咒吗?”
新郎嘿嘿一笑:“这个都是秘密,不能说的嘛。”
老卜讪讪地道:“没错,没错,小伙子觉悟很高嘛。”
就在老卜的萨满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却得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从外地来乌拉海收购马匹的商人告诉他,县里的卫生防疫站知道了这里不断有人发疯的事情,怀疑这是一种传染性疾病,不日将派人过来调查。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几乎一下子就把老卜击倒了。
危机像草原上的风,说来就来:如果防疫站真的派人过来检查的话,那么很容易从那些中了“疯邪”的人的血液里检验出来同一种神经类药物,这样的话,老卜所做的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他将第二次从乌拉海逃亡,并且再也无法踏足这里……老卜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当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镇定的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第二天一早,老卜沐浴更衣,焚香祷告,郑重其事地穿上了萨满的宝服,召集部落里所有的人开会。在会上,他公布了一个消息:“昨晚,我见到苏赫巴了。”
下面的人一片窃窃私语,有人惊讶道,“狼王苏赫巴?”
“对,它不仅是狼王,也是这片草原的守护神。一直以来,苏赫巴都在驱赶邪神,但邪神很狡猾,它潜藏到了我们的部落里,让苏赫巴无法靠近。苏赫巴说,只有将那些被邪神附体的人全部送到草原上,让它的族群吃掉,才能彻底消灭疯邪。否则,一旦邪神再度苏醒,整个乌拉海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众人一片哗然。托娅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真的要这么做吗?”
“必须要这么做,否则,腾格里会惩罚我们的。”
托娅沉默了。她曾亲眼见他展现“神迹”,从邪神手里救回了自己的孩子,还救了部落里其他人。他甚至能预测天气,给马匹治病,赶走那些难缠的瘟疫……在托娅的心目中,他或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萨满了。对于他跟狼王苏赫巴的交谈,托娅一点也不感到怀疑——不只是狼,萨满能跟天地万物交流。
所以,对于萨满的话,他们无法提出任何异议。他所说的一切,都代表了长生天的旨意。
包括族长那苏图在内,部落里被邪神“附体”的一共还有十人。这十人用一条绳索串着,像是一群被押解的囚犯,被驱赶着朝草原深处走去。老卜骑着马跟在后面,待眼前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山脉时,他停住了,因为他知道,再往前就是苏赫巴的领地。
他没有离开太远,而是上了一处高岗,能够看清远方——兹事体大,他要亲眼看着狼群把这些人消灭掉才能放心。他甚至希望狼群能够吃的干干净净,不要留下任何一点痕迹给县卫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
空气里忽然传来了一股淡淡的腥味,老卜眺首一看,远处出现了一片狼群,正像乌云一般席卷而来。在草原上呆地久了,老卜的感官逐渐变得敏锐起来,他甚至能看清那只跑在最前面的头狼的模样,个头硕大,毛皮滑亮,洋溢着一股王者之风,不用说,那肯定是狼王苏赫巴。
老卜胯下的坐骑也感受到了威胁,不安地嘶鸣起来。老卜紧紧拽着缰绳,目眦欲裂,脸上的表情扭曲到了极点,他在心里不停地喊着:“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7,
“砰!”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一头正在奔跑的狼像踩中了什么陷阱一样,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狼群一下子骚乱了起来。
老卜大惊失色,顺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尕娃跨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手持猎枪,迎风而立,犹如天神下凡。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两头狼应声倒地。狼群一看大事不妙,裹足不前。苏赫巴警惕地转了两圈,长嚎一声,狼群开始撤退。
老卜纵马奔驰,骑到尕娃身边,大声骂道,“尕娃子,你发的什么疯?谁他妈让你开枪的?”
“是我,是我……”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从后面骑着马赶了上来,他穿着灰色的工作制服,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老卜,“我是县卫生防疫站的。卫生局知道了乌拉海的情况,觉得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传染案例,领导同志下午就来亲自视察,特意吩咐我们防疫站一定先做好病人的安全防护工作。”
“这些人都中了疯邪,都得喂狼!”老卜气急败坏。
“萨满同志,我尊重你们的习俗,但这件事关系重大,还是交给我们卫生部门处理为好。”
“不行!这些人不死,邪神会给乌拉海降祸的!尕娃,快把这些疯子赶到苏赫巴的领地去!”
中年男子一把抓住尕娃的缰绳,叫道:“在脱脱来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脱脱?”老卜跟尕娃都愣住了。
“对,乌拉海的老萨满,脱脱,在太阳落山之前,他就会来到这里。脱脱说,在他来到之前,一切都要保持原貌!”
天色有些暗了,老卜掏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香烟,点上,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种景象在北京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一直朝西边望着,像是等待妈妈来接放学的孩子。
一辆越野吉普车,缓缓开进了乌拉海。
车子停住后,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人戴着墨镜,穿着考究,大背头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另一个人则年轻了些,提着公文包跟在后面,貌似是一个秘书。
大背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对这片土地的气味很迷恋。忽然,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老卜,愣了片刻,三两步跑了过去,一把握住老卜的手,激动地叫道,“天呐,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你是……”
对方摘掉了墨镜,老卜突然止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没错,就是这张脸,这张萦绕在他无数次噩梦里的面孔,虽然饱经了岁月的摧残,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一切都与二十年前的场景重合了。
“萨满……脱脱……”老卜的喉结都痉挛了。
“是我啊,脱脱!二十年了,没想到在这里能遇上你。你胖了,发福了,那时候你多瘦啊,长得又帅,我记得你还喜欢写诗是吧?”
“我当年……”
“对,你当年来的时候,还带着一套高考教材,走的时候全留下了。整个部落啊,也就我还识几个字,对着字典,我就把那套高考教材一点点给啃完了。后来县里选拔公务员考试,我去报考,竟然被录用了,成了国家正式干部!那句老话咋说来着,知识改变命运啊!”
回味往事,脱脱感慨万千,“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就是想当面感谢一下,如果没有你这个知识分子的启蒙,哪有我现在的今天?我最近在卫生局挂职,上级知道我在乌拉海有过长期的基层工作经历,所以特地让我来调查这次的疯病传染事件。对了,你来这里是……”
“我是来找你的!我有事要问你!”老卜强忍着激动,“你,你还记得当年给我和乌日娜扎下的那个诅咒吗?”
脱脱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那些事情,你到现在还记得?”
“你什么意思……”
“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嘛,你是知识分子,这个道理你懂的。我们现在是按规律办事,要相信科学。”脱脱拍了拍他肩膀,“回头再找你聊,我先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把这些发疯的人送到县里检查一下。”
老卜觉得,这晚乌拉海的风格外彻骨。
他却在夜色里站了很长时间,像一位入定的禅宗大师,而到最后,他的身体却哆嗦起来,又像在风中凌乱的树叶。为了制止这种哆嗦,他翻了翻口袋,找到了仅剩的最后一瓶药剂。老卜拧开盖子,将淡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扔了瓶子,他摇摇晃晃地朝着草原深处走去,直到靠近了那道绵延的山脉,他也没有停下。忽然,黑暗中出现了几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其中一双眼睛走上前来,与他相距不过咫尺。
是狼王苏赫巴。仅是嗅了嗅,老卜就闻出了那股彪悍的王者气息。在草原上呆的久了,他的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
他张开双臂,闭上眼睛,看到乌日娜扎回过头,眼眸里满是深情,“你不会离开我吧?”
狼群一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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