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我对正在晾衣服的M先生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害怕。”
M先生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我说,前晚我翻我奶奶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发现有一个未接通的电话,是6月13日凌晨03:42,打给我的。
然而当时我们全部人都在做法事,是谁打的这个电话呢?
法事是从6月12日傍晚开始,一直通宵持续到6月13日清晨5点的。我就知道奶奶一直都在,她在看着我们所有人。她知道我舍不得她,所以她想打个电话告诉我,她在我身边...
M先生说,他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我说,不要害怕啊。那是我奶奶。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温馨的消息吗?
我很开心地笑了。
当我看着这则通话记录,03:42,通话时间00:00:00,我没有感到害怕,而是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一遍又一遍,日期:2017年6月13日。我亲爱的奶奶,她曾打过电话给我。我亲爱的奶奶曾用尽她全部的能力,拨出了这个电话。要是接通了,要是我接了,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呢?
我就知道她当晚肯定还在房子里,陪着我们。我就知道那只飞进来的黑蝴蝶不是偶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只是我无法再真切地看到她。
出殡完成那天,我坐在她房间床边的沙发上默默流泪。我像以往一样躺在沙发上,假装她还在我身边,跟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默默地回想着她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
姑姑下楼来,撞见我,问我在做什么,我摇摇头。她转了一圈上去了。随后吃饭时间我也上楼。却听姑姑的声音忽然失声一般变得沙哑,“咦?我的拖鞋呢?”姑姑问,却分明是奶奶的声音。我诧异地看着她,爸爸也发现了,说了句:“三姐的声音怎么变得跟阿嫂(我爸爸对我奶奶的称呼)一模一样的?”便红了眼眶。我眼眶也跟着红了,对姑姑小声说了句,“阿姑你多吃点饭。”
我知道那是你,对不对?你借姑姑的身体,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肯定想对我说,乖孙,不要哭,不要太伤心。我很安乐的。
是的,我知道...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开心,因为你终于自由了。那副躯体太沉重,早已无法承载你轻盈的灵魂。
可是,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怎么办?
6月11日,16:40,当时我和M先生正在电影院里,准备看《神奇女侠》。M先生去洗手间了,我拿出手机调静音模式,看到爸爸发来的微信消息:你奶奶见到二伯回来后就安心的去了。
嗯,奶奶去了。去了哪里?
早上她还打了电话给我,跟我投诉没人照顾她。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着,然后爸爸拨了电话过来。
爸爸问我:“小桃,你看了微信吗?”
“看了。”
“你奶奶过身了,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然后我挂断电话。M先生刚好回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想了想,凑过去在他耳边说,“我奶奶去世了。”
我把3D眼镜戴好,手机静音放进包包,拿好爆米花。嗯,IMAX效果还是不错的。女演员们的身材都很火辣。
然而这什么剧情,为什么怎么都看不懂?
M先生忽然来了句:“其实生命是不会结束的。”
我的泪忽然就大颗的从眼睛里涌了出来,我摘下3D眼镜看着他,你乱说,不会结束,现在不就结束了吗?我没有奶奶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奶奶了,我也没有家了,你知道吗?
从此以后,我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家可以回了。
“你说,我奶奶现在感到开心吗?”
“她现在肯定是感到开心的。”
“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她现在还在你们家的屋子里。”
“那她知道我在想念她吗?”
“她知道的,只要你想她,她就会感应得到。”
我说着可不可以不要回去,就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只要我不回去,就当她一直在家,就当她一直在家里等着我...
可是M先生对我说,回去送送她吧,她也想见你的。
可是你不是说,她现在就看得到我,就在我身边吗?
她现在刚刚走,还来不到这么远。
我像平常的周末一样,回家了。就像以往那么多个周末一样,回去探望我最亲爱的奶奶。我想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中午就回到了。而她会回答我说,好啊。你有空就回来。
我像以往一样背着小背包,走进巷子里。但这次我对走在我身边的妹妹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而我妹则回答我:“做了很久心理准备了。”
我像以往一样走到家门口。大门敞开。我一眼看到奶奶的那张大照片摆在地上...那是她七十多岁的时候拍的,笑容满面的样子,气色很好。我一直很喜欢这张照片。现在这张照片面前摆满了香烛。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委屈,眼泪瞬间扑簌簌滴落下来。我不明白这自来水一般涌出来的到底是不是我的泪水,我的眼睛也不是坏了的水龙头,为什么就关不上闸呢?
我感到好委屈好委屈好委屈。
怎么的?昨天你还打电话给我,今天你就躺在了冰棺里?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这样什么也说不出了?
明明前一天还在吃饭喝粥的人,今天就变成了吃香烛?
我曾设想这一天无数次,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觉得如此的不真实。冰棺我不害怕,躺在冰棺里的人我也一丁点都不害怕,只是,那里面的是谁?我怎么也无法把她跟我奶奶联系在一起。我想走上二楼房间找她,问问她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奶奶对这种事最有经验了。
我问姑姑,奶奶走之前吃饱了吗?
吃饱了的。
洗了头吗?
洗了的。
你有给她嘴里塞一口饭吗?
嗯,塞了的。
嗯。那就好。
我跪在地上,虽然有海绵垫,但膝盖仍隐隐作痛。法事开始,奏乐响起了。小镲、大镲震天响的合奏声,法器有节奏的敲击声,莫名好听的感觉。然而就在那一刻,一种悲哀的共鸣传入我的心底,让我真切的知道,我奶奶真的已经去了。我们现在正在送她走。
我被一种深切的悲伤击中,无可逃脱,泪水又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滴到垫子上,湿答答一片。我妹妹跪在我身边也在哭。身后的表姐也哭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我奶奶真的已经走了。
出殡那日早上稍有波折,我没有亲眼看到入土的时刻。赶到的时候,大家已经在给坟头最后填土了。就像给我奶奶乔迁新居。
我很不满意。为何这块石碑什么注解都没有,只有一个名字?为何这个新坟一点也不豪华,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为什么说好的把奶奶的衣服都烧给她,却没有运过来?
我很不满意,我太多不满意了。
我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
但大家热热闹闹的,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这里面睡着的跟本不是我奶奶,而是别的老祖宗,而我们只是在过清明节例行扫墓。
是啊,扫墓完就该快点回去了吧?奶奶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从山头出来,大家聚在一起吃饭。
都辛苦了,忙了整日整夜没合眼。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这糖醋鱼做得真好吃,新鲜爽滑,酸甜适中,一改我以往对糖醋鱼的成见。酒糟桂花鱼也很好,这正宗的酒糟,别处可吃不到这样的好味道。你们都多吃一些,大家都辛苦了。
舅婆看看我,眼眶好像又有点湿润。
我心中憋闷,想吐。起身走出去,坐在石凳上看着默默流过的河水,已经肿成两颗核桃的眼睛又开始流泪了。表叔过来看看我,问我这么大太阳坐在这里,热不热?
我说不热。
你们或许都可以无所谓,奶奶走了,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从此她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了。可是我呢?
从此我再也无家可归,无家可寻了。有我奶奶在的家,才是我家啊。
你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办?
我还没有学会怎么织袜子,还没有学会怎么织帽子,你就这样走了?
我还没有听够你的故事,还没有将你讲给我听的故事都记下来,你就这样走了吗?
我还想问问你,那个折纸帽子,是怎么折的?艾糍应该怎么做才好吃?
再也没人津津乐道地细数我小时候的趣事了,没人会问我,你饿吗?我煮面给你吃?再也没人充满底气地鼓励我,别怕,有阿嫲在!也没人会问我,你钱够花吗?不够阿嫲给。更不会有人深夜等我回家,为我留着一盏灯...说,我等你回来啊。
我最亲爱的奶奶,她就这样带着一部分的我的记忆,永远跟我天各一方了。只有她记得的那些关于我的事情,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今天早上姑姑发微信消息给我说,二伯梦见了奶奶,见到她住在泥砖屋里,里面只有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回想我们当时烧纸钱时没有烧到百万家私,以致她房里一样家私都没有。遂让我姑姑快买百万家私烧给她。最要紧是电视机,奶奶喜欢看电视。
二伯说,实际上也是,她老人家从来没住过泥砖屋,而且这样一件陈设都没有,也没个电视机手机,太委屈她了。
还说看到她和隔壁墓里的老太婆在说话聊天...
姑姑是发语音跟我说这些话的。听着她稀疏平常的口吻,倒好像是聊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让我又有种错觉,觉得奶奶并没有真的走远。
我并不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可是这报梦这件事,我真的相信了。我真的相信奶奶在另一个时空继续存在着,甚至已经跟爷爷、大伯相认了。她最怕孤单冷清,会找隔壁墓的老太婆聊天,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我知道她一直不曾远离。她一直在以各种方式给我们传达这样的信息。
即使她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但她的灵魂的一部分一直会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
我真的这样确信着。
这也是最令我感到欣慰的“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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