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的云

1、

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轻微的印象。我知道并不是每个人接近我们的目的都是带着恶意与掠夺。我从她望向我的眼神中读出了某种悲伤的情绪。这自我揣摩出来的安慰，多多少少令我觉出一丝温暖来。尽管它微弱得如同暗夜中的星光。

我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只记得自己被一辆蓝色的铁皮车颠颠撞撞地装运到这个陌生喧嚣的城市有一段日子了。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路人从我身旁或悠闲或匆匆地走过。偶尔他们中有些人的目光会在我的身上停留几秒，带着点好奇，嫌恶，兴奋，漠然……我不曾去理会，绝望而专心地做一只供人欣赏的猎物。

懒散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我看到那个刚刚在路口徘徊了很久的女孩犹豫着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叔叔，你们这只羊卖吗？”女孩的声音透着怯弱。

“什么，小姑娘说大声点，我听不见。”烧烤摊上的男人说着拿起调料瓶往烤架上的食物撒了点孜然。

“叔叔，我想要买你这只羊。”女孩这回说话的音量提高了很多，似乎鼓足了勇气。我看到她伸出手指指向了一旁被栓在一根水泥柱上的我。

男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20几岁的姑娘，随后一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姑娘，这羊起步2000，要不？”

我看见女孩略微张着嘴，几次欲言而止。疲倦的面容写满了失落与无奈。最后，女孩摇了摇头，走过来弯腰温柔地摸了摸我肮脏杂乱的毛发，然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嘴唇蠕动，轻生默念着什么。

“小姑娘，那来几串羊肉串吧，你看这只你想买的羊就知道了，我家的羊肉那可都是最新鲜的。”男人十分热情地招呼着。

“不，不了。”女孩惶恐地摆了摆手，转身便也走了。

看着女孩瘦弱的背影逐渐淹没在人海之中，我抬头发出了一声粗砺而沙哑的呻吟。

在严寒之中如果尝过火光的温暖，哪怕只是一点，你也会贪婪地想要更多。这种情绪如同地底下的喷泉刹那间汹涌而出。我突然开始无比地想念另一个世界。那片南山脚下的草原。

我趴下身子，闭上眼睛，仿佛原来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汽车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消失了，没了络绎不绝的行人，也没有呛人的烟雾尘土。我又重新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可爱的长耳依然在我身边调皮捣蛋，永远不知疲倦地追逐嬉闹着。

2、

阳光澄澈，清风徐徐。苍穹之下的草原，碧莹无涯。

我埋头舒服地享受着我最爱吃的紫花苜蓿，嚼得津津有味。待我肚子填得差不多的时候，抬头却发现刚刚还在我身边和小蚂蚱玩得正欢的小家伙这会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长耳，长耳。”我咽下口中的食物，开始大声地寻找。小家伙刚学会用四条腿走路不久，应该不会跑得太远。对了，长耳之所以叫长耳是因为他的耳朵比其他的小羊都要长出很多。很偷懒的取名方式，但是简单好记又凸显了特征。

“爸爸，我在这。”小家伙稚嫩的声音从某处响了起来。

循着声音的源头，终于在一条浅溪边发现了小家伙。长耳的身体此时正摇摇晃晃的，像极了滑稽的不倒翁。在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的情况下，我看到小家伙艰难地伸出一条腿往水里去，似乎要够什么东西。

“长耳，你在做什么？”

“爸爸，你快过来看，这里有好多好多的……”话还没说完，我就看到长耳“扑通”一声跌落了水中。

我慌忙跑过去，蹚进水中用嘴将惊慌失措的小家伙拎了上来，放回岸边。幸好这只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没什么大碍。小家伙躺在草地上咳了几声，呛出肺里少许的水，接着又在岸边来回翻滚了几下，然后看着我突然就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佯怒，瞪了他一眼，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爸爸，水里有好多好多的小鱼。我可以跟他们一起玩吗，而且水里好凉快啊，我还想再摔一次。”小家伙满怀希冀地瞧着我，又大又圆的眼睛眨了又眨。惹得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不玩了，我们要回家了。”我低下头舔了舔长耳湿漉漉的脑袋。天色渐晚，不远处的主人已经开始在呼唤羊群。

“嗯嗯，回家。那我要跟妈妈说再见。”长耳仰起脸，对着天空欢快地叫了一声。

3、

……

额头一阵突如其来的锐痛，迫使我不得不睁开了浮肿的双眼，从遥远的回忆里抽离，跌落回残忍的现实。几步之外，一个穿绿衣服的小男孩正在不停地朝我身上扔小石子。

“妈妈，看，好丑的羊羊。它身上的毛毛都掉光光了。”小男孩说着又调皮地往我身上扔石子。

“小宝，别靠那么近，这羊多脏啊。”烧烤摊前的女人正拿出钱包准备付钱，看到小孩离我越来越近，急忙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身边。

“宝宝，要吃羊肉串吗，香香喔。”女人晃着手里刚刚买的羊肉串。

“肉肉，我要吃香香的肉肉。”小男孩立马扔掉手中的小石子，被香喷喷的食物吸引过去了。老板熟练地翻烤着架子上的羊肉串，身体随着从低廉的音响中传出的节奏强烈的音乐左摇右摆。

见突如其来的攻击停止，我舔了舔前腿的一个小伤口，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往昔的记忆纷至沓来。

4、

傍晚，我们跟随着羊群被牧主人赶回了家。我和长耳正准备躺下休息的时候，主人突然打着手电筒领了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进入了羊圈。那个人的目光在羊群中审视了一圈，然后拍了拍主人的肩膀道:“我们就两个人，你就给我选一只小羊羔来吧。”

“好嘞。”

主人的手电筒开始在惊慌的羊群之中挑选目标，没来得及等我将长耳藏在身下，手电筒的光圈如同死亡的阴影一下子罩在了长耳的身上。

“好了，小家伙就是你了。”主人把手电筒递给矮个子男人，自己则挽了袖子跨入栅栏朝长耳走了过来。

“爸爸，他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想和你分开。”伏在我身旁的长耳脸上满是惊恐，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主人捏着长耳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就将其拎了起来。

“爸爸，爸爸，帮帮我。”长耳已经被吓得哭了。

我冲上前去拼命地用嘴咬住主人的裤腿，妄图乞求他们将长耳留下。主人反身一脚狠狠地把我踢开，我摔倒在地上，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走了长耳……

5、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伴随着明朗欢快的音乐，我看到几个壮硕的男人正挽了袖子朝我走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刀。我仰头看了看这座城市的上空，往常阴霾的天空此时竟意外地晴朗，阳光穿透着云层。当尖刀割断我的喉管，如花的血液喷溅，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欣喜。

终于结束了。

我还记得某天长耳在追赶一只黄色的蝴蝶时忽然回过头来问我，爸爸，你能告诉我妈妈在哪里吗。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告诉长耳，你看，蓝天之中那朵最洁白的云就是妈妈。

6、

如果一只羊也有灵魂的话，我会向上帝祈祷宁愿来世我只是蓝天里的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