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微微起雾的窗玻璃照进温室，这让我感觉自己似乎处在一个水晶建筑之中。
黑糖从高过她头顶的仙人掌旁走到温室的另一侧，倚靠在停在角落的洒水车上。“嘿，这里给我也来几张。”她对我说。
那的确是个不错的背景，我朝她走去，将相机镜头对准她。她穿着墨绿色的紧身长袖T恤，乌黑卷曲的长发低垂在胸前。手腕上的纹身汉字“爱”在她用手拨动刘海时暴露在我的视线中。她显然是个拍照的老手，各种姿势和表情了然于胸。
“你手上的字......是因为前男友吗？”我问。我知道我的问题有点不着边际，但纯粹为了调剂一下气氛的缘故，这么问倒也无可厚非。
“哪有什么前男友。”她背过身，坐在洒水车上，脑袋歪向右侧，眼睛看向地面。这个意思当然是让我拍她的背影。
我让她把脑袋后的长发从脖子左侧拨到胸前，这样她的脖子就露出来了。她的脖子颀长，因为这个姿势更显现出优美的曲线。这个角度和姿势真的很好，我连着拍了好几张。
就在我打算让她换个姿势的时候，她冷不丁说：“正是因为缺爱，才要把‘爱’这个字纹在身上。”
“缺爱？你这样子还缺爱？”黑糖在我眼里就像温室中央那株最高的仙人掌，鲜活多汁的样子，在阳光下卓然而立。
“缺爱应该是什么样？骨瘦如柴？面黄肌瘦？还是愁眉苦脸？”黑糖反问。
我一时语塞，瞥见不远处一盆龙舌兰，叶片弯折，颜色萎黄，整棵植物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就像这个。”我指着龙舌兰说。
“哈哈。”她笑着从洒水车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起皱的牛仔裤，“我比较善于伪装吧，表面还是一个光鲜的苹果，其实果核已经烂透了，哈哈哈。”
我不知道怎么搭话，于是低头翻看之前拍下的照片。
“应该拍得差不多了吧？”黑糖凑了过来。她的头发散发着青草的香味，这让我有些好奇她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你不怎么喜欢看镜头。”我说。
她用手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青草香更浓郁了：“不是不喜欢看镜头，而是不喜欢和人对视。”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瞳孔太大了，一望见底，那样我就没有秘密了。”她带着一丝戏谑地笑说。
“开玩笑，我能看到什么呢？看到你过去考试作弊？把追求者当作备胎？还是你怎么整你的舍友？”我装作调侃的样子，其实内心也有些希望借此试探一下她。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不但没有抵触，反而坦然地说：“这些都没有。看你那么好奇,我就透露其中一个黑历史吧。”她朝那株龙舌兰走去，俯身用手揉捏着它的叶片。“我曾经给别人当过裸模。”她说。
“这个，也不能算是绝对的黑历史吧。在某些情况下，也不能排除这是为艺术献身。”我有些踌躇地接过她的话说，尽管我也知道这么说有一点勉强。
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静，看不出是认同还是反对。
“缺钱花？”我问。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我的样子像是缺钱花的人吗？不是，只是想寻求一种解脱感而已......那时候太压抑了。”
“嗯，这个感觉我懂。”我附和道。
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微黄的阳光照在那些安静伫立的仙人掌上，它们的影子也被拉得很长。
“差不多了吧？要不我请你吃个饭？”黑糖说。
很少有女生主动请我吃饭，当然，我知道自己忙活了一下午的劳动才是她请客的主要原因。另外，她这个人确实也让我有些好奇，于是我点头答应。
我们挑了公园外的一家茶餐厅。她点了一份黑椒牛柳意面和一杯橙汁，我则要了蘑菇鸡柳石锅饭。
她喝橙汁的时候用右手捏着吸管，手腕上的那个“爱”字再次显露出来。
“帮我纹这个字的人，是我的......暗恋对象。”她一边吸着橙汁，一边说。“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迷恋他。话不多，干活麻利，下了班就骑上复古摩托到街上飙车，但是对人又很nice，很温柔，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所谓酷哥。”
“听上去是不错，但为什么没有表白？”我问。
黑糖的脸上浮现出隐约的诧异，放下手中的橙汁说：“表白？为什么要表白？喜欢就要说出来吗？”
我对她略显强烈的反应有些意外，支吾着说：“也，也不一定吧。”
“其实，还是我鼓不起勇气吧。”黑糖低下头，看着印有白猫图案的桌布说道。
“怎么会？你这么漂亮，又有气质。”我说。
黑糖抬起头，她尖尖的下巴稍稍抬起，微微一笑：“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是很有自信的。所有人都以为会有很多人追我。其实不是，我比很多人都要自卑。”
“为什么？”我问。
“你的问题真多。你以为所有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都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吗？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很多人并不出色，但却很有自信，很快乐。我也弄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我已经吃完了我的石锅饭，而黑糖的意面只吃了一半。我不想这么干坐着，于是掏出相机把玩起来。我翻看着刚才在温室拍的照片，一边说：“说说你的家人吧，你的爸妈。”我这么说并不是单纯的要打探她的隐私或是要找个话题，我是想从她的原生家庭入手，找出她自卑的根源。
“换个话题好吗？”黑糖用叉子叉起一缕意面的右手悬在半空，脸色暗沉下来。
我意识到坚持下去并不太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就此放弃：“说吧，说了这次的拍摄我给你五折优惠。”
“白送也不行，我不想说，别逼我了。”黑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那我猜猜吧，你爸妈关系不好，经常吵架，要不就是离婚了。”我端起相机，把镜头对准黑糖的脸，继续说：“而且，可能他们还经常骂你。”
黑糖把意面送入嘴里，正嚼着，听到我这番话时动作忽然僵住了。
镜头里的黑糖低垂下脑袋，手里的叉子不停地搅拌着面条，将面条叉起来又放下去。我将镜头焦距校准，对着她的脸。她的眼角有一粒硕大的泪珠，先是战战兢兢地探出眼眶，接着在脸颊上缓缓爬行了一会儿，就刷地流淌到下巴，滴落进盛着意面的盘子里。
“喂，你口味挺重啊，意面还不够咸吗？还要自给自足地加点盐？”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镜头捕捉下她流泪的画面。
她双肩向前一耸，噗嗤笑出声来，但很快又恢复到原先的情绪当中。
我打算趁热打铁，接着说：“你爸妈经常吵架，通常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前一秒还风平浪静，后一秒就狂风暴雨。两个人都不快乐，妈妈充满控制欲，管制你所有大小事情。爸爸过得很压抑，常常借故把火气发到你身上。”
黑糖抽泣起来，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间呜呜大哭。餐厅里没有几个客人，她的哭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那么突兀。
她大概哭了五分钟，然后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的脸虽然布满泪痕，但是似乎比之前更鲜活了。
“看镜头。”我说。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她没有拒绝，十分配合地瞪着一双还有些红肿的大眼睛直视着镜头。这个画面太棒了，她蓬松卷曲的长发虽然略显凌乱，但是自然耷拉的发梢遮挡住她的三分之一张脸，泛着泪光的眼睛透着几分倔强和几分委屈，表情和造型都超有感觉。我当然是本能地连连按下快门，直到她觉察到自己居然没有避开我的镜头......
回到家之后，我莫名地感觉到等不及要把照片制作出来。在将近一百张的原片中，黑糖最后那几张直视镜头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的。尽管这几张的背景平淡无奇，但当时特定的情绪下拍出的照片有着无可替代的真实感和触动人心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我把精修过的二十张照片连同原片发给了黑糖。没多久，黑糖发来短讯——谢谢，拍得很好，尤其在餐厅里的那几张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说，那是我拍过的最好的照片。
她这么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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