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误读法

作者: 辛老明 | 来源:发表于2017-08-16 23:59 被阅读32次

    古文误读法序

    客居维扬,夏日无边,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捉本书来,与古人游,片刻沉醉,不求甚解。或摘雋句,或逞臆评,或笺一得,或考一字。作者本意,关我何事?默然心会,妙处不说。某平生略不识字,好读古文,古文之妙,无过于韩退之。随性而读,每日一篇。兴之所至,妄听妄言。故总题一名,曰《古文误读法》。误读误读,不亦乐乎。

    辛老明于半堂
    丁酉年六月晦

    版本:[唐]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道可道,一本道

    文|辛老明

    「文者,贯道之器也。」李汉《昌黎先生集序》

    韩愈的学生李汉,在韩愈死后,便收拾遗文,为老师编纂文集。编成后,他写了一篇序,开篇就是这一句:「文者,贯道之器也。」

    把「文」和「道」放在一起说,是历来文人的拿手把戏。这个字,最是说不清道不明。往玄虚了说,是玄学概念,有点普世价值乃至宇宙本体的意思。往实际了说,接近于规律、方法,比如政治之道,人伦之道,乃至旁门左道、盗亦有道。其意蕴丰富,任你能说会道,也很难说出道道。

    如果一定要解释,首先还得划清逻辑界限。是儒家的道,还是道家的道?儒家的道,是尧舜的圣人之道,推崇王道而贬斥霸道。道家的道,则是“道可道,非常道”,不可言说,清净无为。二者绝非同道。而同样是儒家,韩愈说的道,在朱熹眼里,就显得不够纯粹地道。

    具体看李汉说的文以贯道,大抵仍是就韩愈所主张的儒家的道,是相对于道家和佛家而言的。韩愈写了篇论文《原道》,来谈他眼里的道。他认为的道,不是道家的道,也不是佛家的道,而是——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愈《原道》

    这句话看似流水帐,其实很厉害,因为他短短几句话,就建立了一个「道统」。

    这个道统厉害在哪里呢?

    厉害就厉害在这句话有两个隐含的前提,一是道的传承,是由人来完成的,正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若无人可传,就断了。但断了之后,等再有可传之人出来,还可以再续上,有一点天选之子的钦定的感觉。

    道不是一个物体,不是传国玉玺,而是一种思想,一团理念,一套话语体系、知识系统和认知结构,是超越于人类物质层面的东西,它的传递是通过“心传”而非血缘,这是另一个隐含的前提,也就是说,道统有别于血统。

    从尧、舜到禹,皆为禅让君主,至于周文王、周武王倒是有血缘关系了,但道统仍先于血统。至于周公、孔子,则是无冕之王——「素王」,孟子更是一介平民,而可以傲视王侯,因「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孟子·滕文公下》了——因为道是傲视权力的资本,以道自居,便可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周易·蛊卦》上九爻辞,传统的隐士隐居,其理论依据在此。

    只有传道之人,还不够。因为人一旦死去,传道的任务也就物理终止,若要延续影响,不能不借助语言文字。曹丕说「年寿有时而尽……未若文章之无穷」 《典论·论文》。人虽死而文字留存于世,思想保存在文字中,继续发生着影响,这便是三种不朽的方式之一——立言。清代胡天游说「古今人皆死,唯能文者不死」,承载着道的文,与担当着道的人,便有了「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心雕龙·原道》的关系了。

    文与道的关系,体现在「贯」字上。李汉说文是贯道之器,其意当是从《论语》的「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而来。这个贯字,一般认为是统贯的意思,正如朱熹的比喻:道就是将一堆散钱串起来的那根绳儿。朱熹又从哲学角度把一以贯之释读为「一本之道」,则是直指本体之论。我倒是觉得,清代的阮元把贯字解释为行阮元《揅经室集·论语一贯说》,比较有新意,所谓贯道,也就是行道而已吧。

    不要说行道,只是闻道,便让孔子有「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之叹。不论言语还是文字,都有化育天下、感天动地之功,乃至有其神性,而「闻道」无异于宗教中的神启。《圣经》云:「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新约·约翰福音》这个道,英文是Word,从希腊文λόγος (logos)译来,本义乃是言语。神创造世界,凭借了言语的力量——「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旧约·创世纪》

    话说回来,人毕竟不是神,用人的思想去思考「道」,已经隔了一层毛玻璃,再用文字表达所想,又是障了一层窗纱。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言不尽意,意不足言。

    《庄子》里说一个工匠叫轮扁,他看见齐桓公在读古书,便问他在看什么。齐桓公说:「圣人之言。」

    轮扁说:「圣人还活着吗?」

    「死了。」

    「那你读的,不过是古人之糟粕罢了。」《庄子·天道》

    相比与齐桓公,哈姆雷特倒是要老实地多。波洛涅斯问正在读书的哈姆雷特所读何书,哈姆雷特道:「字,字,字。」《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反倒是鲁迅笔下的狂人,从满纸仁义道德的古书字缝里读出「吃人」来,看似颠狂不经,实际上,乃是对「文者,贯道之器也」的绝好注脚。

    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目击道存,得意忘言,斯为上矣。


    题图:Photo by Aaron Burden on Unsplas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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