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
刘桥
一
出生时,还常常听见他父亲对亲戚的说道。
“生了个大胖小子啊,医生都觉着他这样生来肥胖的人,往后定长不到一米身高。” 烟卷随着嘴角微笑而倾斜。“咱可敬的主席貌似也才一米三吧?他往后定是能成大事的。”刘适以一种先知的模样轻薄地说着,貌似就预见了他的未来。点了点烟灰,抖落在地上。
青春期的时候,他到底是长高了很多。理想的定义本身向来是不热衷于顾及人们习惯强加的幻觉的。显得可笑的是,这一种落差的失望感却被归于被加以理想的人——他怀疑他的兄弟正以一种鄙夷的神情盯着他和他日渐增长的身高。
“小观怎么还长高了,这样下去是成不了侏儒的啊。”他的印象里大抵是听到这么一句话,早餐就少掉了不少。往后,三餐也都变得让他习惯于一种饥饿——通过减少食量来限制发育,作为一种变成侏儒相对科学的方法存在。
大家都是相信科学的,然而带给他的却只有一种消瘦。他的长高似乎不可遏制了。他总以为家人带着一股嫌恶看着他那从头到脚的距离,渐渐形成了一种孤僻的性情。他的自语的习惯大抵也是因此养成的。看着冬日窗边萎缩的树干,向对它倾诉,又是告诉自己:“他们总该是要把我呼吸的空气同饮食一样抽得稀薄的,这样才能干枯。即使干枯,也是一具干枯的矮小的躯壳,一具侏儒的躯壳。”
有几次自语教他的兄弟撞见,他从眼中感得到一种诧异,其中潜伏着一种恶意的惊恐。他怀疑这种恶意,如传染病一样遍布在家庭中。他畏惧这种病的毒素,他不得不同他的家庭疏远了。
他的孤僻愈来愈严重了。他决计投入到学堂中的学习里去逃避。
二
在中学度过了三年,他考上一所高校,去了外省。还未去外省的时候,亲戚为他饯行。
刘适喝完酒之后,他极力地从一张老去的脸上抓出了一种骄傲的情绪。即使它老了,老得突显出一股真实的苍白。苍白的嘴角挤出线虫一般的
笑容。脸上因醉酒起的几块如斑一样的血色,仿佛嘶吼地抗议这一种苍白,证明着这个生命的活力,证明着这个脂肪、蛋白质构成的物块集合还活着。它确实还活着,他甚至听到它活着的声音。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声音刻意透出强行维持的和蔼。
“这一次去外地啊。我啊。作为父亲。还是要嘱咐你照料好自己。唔...——即使你长得很高来了。我们家是农民,这几年家好了,钱倒是不缺了。明天教你妈拿点,带上。” 刘适提着酒瓶,又喝了几口。他看见酒水沾在衣领上,同汗液混到了一块。
进火车时他缩了脖子,低着头,尝试把身子塞进车内。最后不得不躬着腰,将身体像一件货物折叠,从不同角度试探着进入了车内。车上的人看见“货物”进入火车,不时打量着。他找了空位坐下,望着开着的窗口外的风景,打算伸手拉上窗户。而他的手被折叠在身侧,无法抽出这凝固的一块。带着一股颓然,他放弃了,只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一层层地闪着,透过玻璃,模糊得看不清。寒风将他吹得冷了起来。
不久,到了外省。
三
香烟孤独地落在无人的窗台。喝了几杯“青岛”冰啤,他大概是像地上的烟头一样,被抛弃了。
寒风把他的嘴皮割开了一道殷红的口子。他用这殷红的嘴凑近铁质易拉罐,啤酒就这样到了他的口中。多出了几抹疼痛的感觉,那是他神经受到的刺激。即使酒精带来的醉意将他的神经模糊了,他依旧可以回忆到几月前。
大抵是初冬,大学的生活算是稳定下来。他向学校申请的个人宿舍也安排妥当。独居的生活总比同那些室友要好许多。这算是优等生的福利了吧。他觉着生活塞满了希望,就塞在那间新配给他的寝室——除了进门需要低着头以外,挑不出什么问题。然而其它人的进出到底是要方便的。
发过几篇小说后,文学社员们便时常在那开始聚会了。“呐,刘君,我说你那文章对男女的描写也太浅薄了吧。完全就像没有经历的人啊。” 冬日里正午过后的暖阳留在寝室,未化开的温度同寝室的暖气在空中弥散,聚集的人们身上厚实的线衫粘着汗水,蒸腾出浅浅的雾气,诉说着一种燥热。燥热引出了话题,发展成了情欲。沐夏跟着谈及了寻花问柳的历程,人们议论起来。他的回答一事被搁置了,像默然从脸上滑落粘成的汗珠。暖气机器还似乎嗡嗡响着,似乎的渐渐无声——他也无声地听着,观察着汗珠的滑落。却在心里想着确实该寻个对象。
人们不拥有着,便不会遗落。失望是希求产物。当他开始希求,便有了失望的方向。他的失望如寒秋中透窗而来的风,无月天空下漆黑的冷,他听着,观察着——悄然也被抛弃着。
四
“水的比热容大”他记得书上说过。前些日子他抚着大学一处桥下的流水。水记录着一天最多的温暖,他感受着。他习惯这一种感受,午时的太阳在初秋古树的枝上生长,阳光经秋风落下。溪水映出白色的波光,如同浮在啤酒上的泡沫。那是他们相遇的时刻。
他回忆的意图还打算进行,却被敲打门声击碎。他看见门外的光亮一块一块撒开在地板,像细碎的粉末。他看见沐夏挡住了那些粉末。
“诶!刘君,出去宵夜?”
“唔......走?”
“顺便喝点啤酒?”
“刚喝过了啊...不过,可以喝点泡沫?”
门关上后,光亮滞留在门前。校内的灯还未熄灭。
五
校内的灯在他回来后全然溺入夜的深沉里了。他望见月从薄纱的云层中挤出。少了亮色,周围的微光却还带点感情,仅使云同浅灰的水泥一样抹在天幕。微光也将他的衣衫也抹上了水泥。
水泥色的第三个扣子扣在了第二个口子上。那是他带着醉意抵住秋风的结果。荒诞的灰色基调是夜的主色。
他走到了桥下。
“呐,刘君,我最近有在像室友学织毛线的,快到冬天了呢,可不能让自己的男朋友冷着了。”
她的手为此扎开过几道口子,粘上胶布帮助愈合伤口。胶布是在他挽住那只手时粘住的。
他缩了缩右手,往口袋里塞去,走到桥下的湖边。
他看见叶落在湖上,月光在湖上浮肿,渐渐泛在整片湖上。他将手伸入水中。月光便被打碎了。
“冷....冷啊喂。”
衣衫不整齐的缘故,风灌进了脖领,趁着缺口向内部探去——像啤酒灌入胃袋,醉意随血液流过全身。酒意确实多少醒了,刚获得些许温度的右手暖暖了脖子,很快便连这温度也逝去。
“有个围领就好了”仿佛为证明这句话一般,他抬起头,脖子便赤裸露在空气中了。“应该还是毛线织成的。”
叶像轻舟渡过,划到他的面前。叶身像将死之人。将死之人欲言时脖上的青筋便会暴起。他看见叶枯老的经脉。像是在倾诉,又是告诉自己
“我......去他妈的...”
酒意是散了。他很清醒地踢了一下秋叶。秋叶仍浮在水上。踩了下去,秋叶借着水流轻巧地躲过了。
云层亮起了灰色。
他落入了水中。落在无月天空下漆黑的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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