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旅行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所以他们通常会以一本书或几本书作为旅行的依据,我当然也是这种人。
出发往意大利托斯卡纳旅行之前,我从书架上找出前些时候在伦敦买到的一本主题式的旅行书。这本书的书名叫《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兼含托斯卡纳的美食周游》(The Food Lover’s Guide to Florence :With Culinary Excursions in Tuscany,2003),作者是一位美国的旅行与美食记者爱弥莉·怀丝·米勒(Emily Wise Miller )。
根据作者米勒小姐的自述,她本来驻在旧金山,为《旧金山纪事报》担任旅行与美食的记者,有一次当她因采访来到托斯卡纳与佛罗伦萨,不意竟被当地扎实的美食与慵懒惬意的生活风景完全迷住,因此她移居托斯卡纳,一住十八年。平日她替几家英文报纸和网站继续担任美食与旅行的特约撰稿人,但现在她的职志是向世人推荐介绍托斯卡纳的“美好生活”了。
这一类的故事很多,有时候是推销书本的手段,不能尽信,不过读起书中的内容,发现作者米勒小姐的胃口很好,她照顾到的层面不仅是著名餐厅,还包括面包店、冰淇淋店、酒店、咖啡店、杂货店、熟食店,甚至也包括食材店和菜市场,这就让我相信她真的有一种“托斯卡纳生活”,而不是到此一游的“过客”。
但如果你是读了旅行相关的书才去旅行,书中所记就有了“一翻两瞪眼”的摊牌考验。书中描绘的世界终究要和“真实世界”相遇,书写者究竟是忠于真实,还是制造了真实?在书与“世界”面对面的时候,阅读者显然是会要求“兑现”的。而米勒小姐书中所记,在我这样一位读者按图索骥的对照下,必然呈现出真相来。
书本的书写工具毕竟是文字,描写美食的文章触动人心的有时候是文字而非美食本身。我也必须承认,米勒小姐书中触动我的,常常是灵光乍现的文采。譬如底下这个例子,米勒提到位于“中央市场”(Mercato Centrale )的“奈波奈”(Nerbone )时说:“奈波奈不只是一家三明治摊子,它是一项冲撞式运动。”(Nerbone is more than a sandwich vendor,it’s a contact sport.)
这就有趣了,为什么把卖三明治的摊子比喻成美式足球的“冲撞式运动”呢?让我忍不住想再读下去,她也继续解释“冲撞式运动”的意义。
她说,你必须先在收银台前的饥饿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挤到收银员可以和你“四目相接”的地方,你伸长手臂把二点七欧元(一个三明治的价格)交给他,换来一张收据;然后你再紧握收据,排开人群,挤向另一个由磨刀霍霍大厨领军的三明治柜台,告诉他你的需求,基本上三明治有两种,一种叫作panino con Lampredotto ,另一种叫作panino con Bollito 。米勒小姐解释说,Lampredotto 是fatty intestine,也就是肥肠啰;Bollito 则是boiled beef ,所以是煮牛肉。这样还没完,酱汁也有两种,肥肠和牛肉蘸用的酱汁也要一并告知师傅,一种是红色的辣酱,名叫Salsa di Piccante ;另一种则是绿色的青酱,名叫Salsa di Verde ;如果你要两种酱都放,你就要说tutte le salse ,也就是两种通通来的意思。
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买面包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我在佛罗伦萨中央市场开市不久,早早来到闻名遐迩的“奈波奈”,人龙还没有太长,我不困难就挤到可以看到收银员眼白的地方,把一张大钞递过去,用我自认为发音正确的意大利文向他要了三个炖牛肠面包(panino con Lampredotto )、三个煮牛肉面包(panino con Bollito),以及一升的基安蒂红酒(Chianti)……
旗开得胜之后,我更加有信心挤向三明治师傅的处理柜台,大声叫出我的注文内容,并且豪气干云地为酱汁选择了tutte le salse。只见师傅拿起一个圆面包,腰上用刀划出一个缺口,叉子从锅中挑出一大块牛肉,痛快地切了十来片(后来我们发现面包夹的牛肉几乎有半磅以上),夹入面包中,再对着牛肉浇上红、绿两种酱汁,最后再把整个面包拿进锅中蘸一下牛肉汁,才包进纸张中,完成了一个煮牛肉面包。接着制作炖牛肠面包,师傅用大叉叉出一串像生肠一样的内脏,已经炖煮成红色(应该是和番茄一起炖煮的结果),一样痛快地切了十来刀,鼓鼓地塞满了一个面包。我要的红酒则是从一个大桶里像水龙头一样流出,注入一个大玻璃瓶里。没多久,我们捧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走向临近的公共桌椅,开始据案大嚼起来。那牛肉柔软多汁,那牛肠滋味甘美,红色辣酱呛辣有劲、绿色青酱香郁清新,连那一升价格低廉的红酒,搭配着牛肉牛肠的脂肪,也显露出一种圆润的滋味……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知识的胜利”。书呆子读了书,找到对应世界的方法,而当书呆子面对真实世界,世界也果真如出一辙响应了他刚得来的“新知识”。但等我回到家,重新上网想弄清楚什么是Lampredotto 。这一次,我找到的是意大利文版的“维基百科”(wikipedia),却发现“维基百科”告诉我的完全是不一样的故事……
首先,百科条目里告诉我,Lampredotto 不是牛肠,而是有两个用法,意思也有一点不同,它先说,“Il Lampredotto è un tipico piatto povero della cucina fiorentina…”,奇怪的是,当你知道你在讨论什么话题时,语言能力会突然增强,在这里,我发现从未学过的意大利文是“猜得懂”的,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Lampredotto 是佛罗伦萨料理中一道典型的穷人料理。”然后它又进一步说,“Il lampredotto, che è un particolare tipo di trippa, è uno dei quattro stomaci dei bovini…”,我发现这一层意思也可以明白,它说的应该是:“Lampredotto 是牛肚的一个特殊部位,它是牛的四个胃当中的一个……”
我的书“骗”了我,我以为我知道Lampredotto 是什么,结果是错的;更糟的感受是,整个旅程中我都以为我吃到了独特的“牛肠面包”,结果我吃的也不过就是满街都有的“牛肚三明治”(番茄炖牛肚,这道佛罗伦萨知名料理,你连在台湾的意大利餐馆都吃得到),虽然“奈波奈”用的部位的确与别人不一样……
我发现我已经不止一次栽在intestine 这个单词的手里,有一次我在伦敦一家中东餐馆,看到它有一道“炸羊肠”的菜,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羊肠的,就点了这道菜,菜上来之后,我吃了几口,对它的口感极为困惑,我实在想不出这羊肠是怎么做的,完全不像羊肠。再吃几口之后,我又觉得它似曾相识,应该是我认识的某种部位。经过我搜索枯肠,反复咀嚼,才猛然领悟这根本不是什么羊肠,而是“羊睪丸”,也许因为料理太过“地道”,店主人怕吓到食物冒险性不够坚强的西方人,才委婉地称它是intestine 。把侍者找来一问,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
但我不能抱怨米勒小姐的书,没有它,我能够充满信心走进店中,并且顺利要到一切我的梦想之物吗?
爱弥莉·怀丝·米勒的《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一书,带我勇敢地挤开排队的饥饿人群,吃到了我误以为是牛肠的“牛肚三明治”(panino con Lampredotto)。现在我已经知道,Lampredotto 不是fatty intestine ,而是牛肚的一个“特殊部位”(un particolare tipo di trippa),更是牛的“四个胃当中的一个”(uno dei quattro stomaci dei bovini)。牛胃部里的第一个胃是瘤胃(rumen),第二个胃是蜂窝肚(reticulum),在料理里有时候我们称它作金钱肚,第三个是瓣胃(omasum),也就是俗称的牛百叶,第四个就是皱胃(abomasum),也就是这个三明治摊子使用的不常见的Lampredotto 。
但米勒小姐的美食指南书教会我吃的不只是“牛肚三明治”,她的书中还有许多餐厅或熟食店等着我去“探险”,譬如说,你看看她怎么样描述另一家有意思的餐厅:“每当有人问我哪一家是佛罗伦萨我最喜欢的餐厅,我马上想到马里奥,跟着就饿起来了……”(When people ask me what’s my favorite restaurant in Florence, I think of Mario, then I get hungry…)
这样的开场文字当然令人感到悬疑好奇,忍不住想要进一步读下去,作者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马里奥餐厅的食物会这么美味?可能是因为它靠近中央市场,所以它的食材特别新鲜;或者是因为某种马里奥神力,食物中隐藏着他热情投入的各种能量……”作者谈到的餐厅是一家位于中央市场对街的小餐馆Trattoria Mario ,每天只从中午营业到下午三点半,星期天还休息,“装潢介乎简单到不存在,服务是直截了当,菜单上的菜色则和佛罗伦萨其他小餐馆大致相似”, 侍者要你坐哪里你就坐哪里,通常你得和一大堆陌生人摩肩接踵坐在一起……
米勒小姐又说,尽管这家小餐馆已被“发现”,而且出现在若干“旅游指南”或“餐馆指南”书上,但它每天仍然挤满当地人(通常是好的征兆),包括当地的生意人和附近大学的教职员,有些人甚至是每天中午都向它报到。
我们开车抵达佛罗伦萨时,已经过中午了,好不容易还了租的车,办好旅馆的住房手续,一行人赶到马里奥餐厅的门口已经快三点,门口却还排了长长的队伍。我挤到前头去向女侍者报姓名、人数时,生怕她会不让我排队(如果他们想准时下班的话)。忙得不可开交的侍者小姐倒是仁慈大方,回头指着一张大桌子,说:“他们差不多要吃完了,等一下我就给你这张桌子。”大桌子上看来不止一组人马,大部分已经杯空盘空,抱着双臂在聊天了,几个人听到女侍者的话,纷纷站起来结账;不多久,只剩一对深情对望的恋人,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继续叫了一杯甜酒和饼干,颇有天长地久恋恋不想散席的样子。
眼看着时间一分分过去,我心里暗暗焦急,那位女侍者回头对我挤挤眼,面露神秘微笑,只见她走过去把两位情人请去另外一张小桌,把整张大桌空出来,挥手要我们过去。我们大概是当天最后一批被接受的客人了,周围的食客鼓起掌来,庆贺我们得到座位。我们正要挤过狭窄通道,一路“依思巧思米”,一位食客拉拉我的衣服,正色说:“不要错过tagliatelle al ragu。”另一位则插话说:“vitello arrosto 。”其他人也听到了,纷纷出起主意,但我可就听不懂那些七嘴八舌的意大利发音了。
坐定之后,女侍者走过来,指着我身后写满字的白纸,用力在几个菜名上划了叉叉,说:“这几样没了,其他都还有,你们想吃点什么?”
“我们什么都想吃,我可以点一大堆东西,不管它前菜主菜,全部都一起分享吗?”我说。
“当然,我们意大利人也是这样吃饭的,何况,你们爱怎么吃全看你们高兴,谁也管不着。”
“好极了。那我先要一份tagliatelle al ragu (肉酱宽面),一份牛肝蕈面,一份培根番茄面,再要一份煮白豆,一份烤小牛肉(vitello arrosto),一份烤兔子,一份炖鸡,我还要来一份你们最有名的bistecca alla fiorentina (佛罗伦萨牛排)……”
“要喝点什么吗?”
“你们的house wine 是Chianti 吗?”
“当然,你现在就在佛罗伦萨呀!我要提醒你,我们的house wine ,一壶是半升。”
“那我们就先来两壶吧。”
过了一会儿,一位帅哥厨师抱来一块巨大的牛肉,问我们牛排分量要多少,我们在托斯卡纳地区旅游时已经知道此地的牛排习惯以“宽度”为单位,我把手指头一指,指在约一英寸多厚的位置,一位老先生,应该就是马里奥本人,负责操刀,在肉案上用斧头一砍,砍下一英寸半厚度的大块带骨牛肉,放在秤上,大叫一声:“1.36 Kilo。”这样,我们就知道牛排的分量,连带价格也知道了,因为墙上就有牛排每百克的单价。帅哥厨师把切下来的牛肉抱进开放式的烧烤厨房,放在炭火上的铁架上,高温的炭火立刻把牛肉炙得滋滋作响,脂肪也随着流在铁架上,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很快的,酒来了,各种菜肴也以惊人的速度上菜了。真的如指南书作者所说,无一不好吃。当然,这也可能是美好的气氛作祟;刚才要我必点tagliatelle al ragu 的中年男子站起来,走到我们桌前低头检视:“你点了tagliatelle al ragu 吗?”
“咕噜咕噜……”我的嘴巴里塞满了食物,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只好用手指着桌上,让他看见那盘他强力推荐的肉酱面。邻桌的客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七嘴八舌来搭讪问候:“菜怎么样?”“你们从哪里来?”“这里的白豆是最好的。”“你们来早了,松露的季节下星期或下下星期才会开始,这里的松露面,那才叫作人间美味……”
侍者也没闲着,隔一会儿就来跟我说两句话,先是问我怎么知道他们餐厅,我把书本拿出来,女侍者笑了,也回身去拿一本出来;又看我们频频拍照,还问我们要不要进厨房试试烤那块牛排,奥斯汀就被我们推派到厨房,在几位帅哥厨师的围绕下,戴上厨师白帽,手持巨叉,在炉火前摆出各种拍照的姿势。
其他桌的客人大概都用完餐了,迟迟不肯离去,人人手持一杯酒,大声说笑着,还有一位客人正大声唱着歌。其他客人喧闹着,和着歌,取笑他,好像彼此都是相识一样。也许他们真的彼此相识,如果他们就是书上说的每日来吃饭的常客,吃饭吃到彼此相识也并不稀奇,何况他们每个人都叫着老板:“嘿,马里奥,我的酒没了……”
突然间,那位唱歌的客人生气了,对着另外的客人咆哮起来,满脸通红,音量惊人,另外一位客人也大声回击,拍桌助势,两人似乎都喝醉了,虽说是午餐,但这时候已经四点半了,在我的家乡,晚餐已经不远了呢。
午餐已近尾声,邻桌有人满脸通红开始唱歌,也有几桌客人跟着唱和起来。餐厅服务生一面偷笑,一面跟着轻声哼唱,手上也没停,动作敏捷地开始清洁吧台、收拾桌椅。突然间,那位满脸通红、率先唱歌的客人不知何故生气了,对着另外一位客人大声咆哮,音量非常惊人,另外一位客人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大声回应,还击桌壮势,发出巨大声响,两人似乎都喝醉了。“卡洛,卡洛,别激动……”其他客人好像都认得这两位吵架的客人,有人出言相劝。除了我们这一桌,其他人似乎都完成了食事,桌上已经空了,多半只是一杯在手,聊天闲坐而已。一位年纪稍大的厨娘站出来劝架,一手扯住站立客人的衣袖说:“卡洛,卡洛,”她用一种像母亲的口吻:“回家吧,回家去。”几个客人笑起来,戏谑地和声说:“卡洛,卡洛,回家去吧。”
我才注意到这位劝架的中年厨娘可能就是老板娘,这时候,她突然改用比较严厉的斥喝口气,提高声音说:“卡洛,回去,你喝太多了,下次我不倒酒给你。”挨骂的客人变得泄了气一般,低头慢慢转过身,老板娘一路扶着他往门外走去,一面低声不知和他说些什么;一直服务我们的女侍者,笑嘻嘻跳出来说:“你们还要来点什么吗,我们的厨房要关了。”
我摇摇头,她说:“那你们还要多来点酒吗?”
我说:“不,我们都够了。” “那我给你拿账单来。”她转身蹦跳离去,轻快得像一只麻雀。
我回头看门外,那位吵架的客人还在门外和老板娘拉拉扯扯,不肯离去,老板马里奥也已经靠过去,对他好言相劝。再看室内那位领头唱歌、率先吵架的酒醉客人,则已经颓然醉倒在桌前,吵架对象一走,他的力气也仿佛放尽,现在,他的头垂到胸前,红通通巨大的酒糟鼻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旁边的人也不理他,继续开心地聊天,餐厅一半的灯已经熄了,客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帅哥厨师和美女侍者一个个换上T 裇、牛仔裤,低声匆忙地相互告别:“Ciao,Ciao。”
结完账,我们也依依不舍起身走人了。多年后重返佛罗伦萨的这一餐,的确让人难忘,不仅食物的滋味饱满丰富,连当地人的生活风情也让人觉得真实亲切。这不是人工的、观光的、虚构的,仿佛是不小心走进别人的生活里,仿佛不小心窥见人家后院晾挂的衣物……走出门口,门外白花花的阳光洒了我们一脸,但市场前的广场却有点冷清了,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
我是怎样得到这样闯进他人生活的能力或者运气?如果这时候我敲敲我因为喝酒而有点晕陶陶的头,我会记起来,那是因为一本书的缘故,作者分享她的奇缘,我只是一个受到诱引的读者。我没有什么了解“他者”的能力,那不过是来自作者一两句起“化学作用”的叙述语句。
一本书有时不只带你去一家或者两家餐馆,在这个例子里,因为第一天的尝试奏效,我把背包里的其他书都丢在旅馆里,我已经决心要追随这一位从美国移居至托斯卡纳的女作家爱弥莉·怀丝·米勒,以及她以无限的热情所写的《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
我在书中细心寻找打动我的句子,以便决定该如何“按图索骥”;细读之下,我可以敏感地察觉她对“高级昂贵餐馆”的介绍并不起劲,反而在那些最适合“平民”甚至是“贫民”的餐馆介绍里,能找到“最真心、最不保留”的推荐。
但对于我来说,那些试图说服我等凡众的文字里,充满了令人惊喜称奇的“新知识”。譬如说,她推荐了几家专门喝酒的地方,喝酒的地方大部分也有餐点供应,你也可以拿它们当作用餐的去处(有点像日本的“居酒屋”有时候是很好的餐厅)。事实上,愈来愈多佛罗伦萨名叫“酒店”(enoteche )或“酒吧”(wine bar )的地方,常常就是完整而高价的餐厅。米勒小姐显得对这些不符传统的“改变趋势”颇不以为然,她在书中解释了传统的佛罗伦萨用餐习惯,人们应该先到“酒店”来个“餐前酒”(aperitivo )时光,常见的时间是晚间七点到九点,两杯酒以及一点下酒点心之后,心情和胃口都进入状况,这时候才是移驾餐馆进行真正晚餐的合适时间。米勒在书中介绍了一家酒店,堪称“不惑酒店”,因为他们选酒不重名气,而是重视“良好的质量价格比”(un buon rapporto prezzo/qualita), 一支酒只要“贵起来”,贵到名不副实,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放弃,即使那瓶酒是因为他们的推荐而出名,他们也绝不再卖。但我读出来的“春秋大义”却是这一句:“他们想恢复威尼斯酒店传统气氛,人们在餐前到酒店,试一杯有意思的酒,吃一点小点心……他们甚至在晚上八点就关门,那是典型的佛罗伦萨晚餐时间……”
米勒小姐赞许这家酒店维持传统,“谦冲自抑”,默默为顾客寻找物美价廉的好酒,不抢餐厅的生意与锋头。她也“顺便”批评了别的酒店:“不像其他酒店,他们只不过是铺上桌布、点上蜡烛,就化身成了过度收费的餐厅……”
这些文字让我太感兴趣了,也对“酒店”与“餐馆”的分工有了新的了解。我们为此选择了一个午后,专心一意要去感受一下这家得到作者盛情赞美的酒店——“狐狸与葡萄”(La Volpe e l’Uva)。
酒店其实位于观光地带,就在过了“老桥”(Ponte Vecchio )不远处。但确切位置却隐秘得令人意外,我在桥头绕了一遍又一遍,遍寻不着;最后只好走进一家小裁缝店,向一位满脸倦容的裁缝妇人问路。不会半句英文的裁缝妇人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我的问题,却又无法用意大利文让我明白她的答案,她只好叹了口气,挣扎爬起身,带我走到一个上坡转弯处;真奇怪,这个地方我已经绕经几次,本来山穷水尽疑无路,现在柳暗花明冒出一个小广场,广场边上几张铺了大理石桌面的铁桌铁椅,一家树荫下的小酒店赫然在望。
店里头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酒,几乎每瓶不同,简直让我眼花缭乱;店内只有一个吧台和两张小桌子,早已坐满喝酒看书的顾客,室外树荫下倒有较多座位,我向一位头发花白的年老侍者要了树下的几个座位,表明我们是来喝酒的。老先生也会心一笑,转身拿来一本大簿子,里面也密密麻麻是按地区排序的酒名,价格则多半极便宜,低的不过八九欧元,偶尔有贵一些的,也不过是三十或四十欧元,最多的酒款价格落在十二三欧元上。我看那本子是难以细读了,想到书上说他的工作人员拥有绝佳的酒品知识,我一区一区向侍者询问其特色,再一瓶一瓶探问它的评价,老侍者堆满笑容一一耐心回答,表情时时有意大利人特有的丰富与夸张,折腾一番之后,我终于挑定了三瓶酒,说明了品尝的顺序,又要了一些小点心和干酪、腊肠之类的佐酒之物,商量完毕之后,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
头发花白的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不多时,又面带微笑而来,他手上持着一个冰桶,腋下夹着一瓶冰透了的白酒,一路上还不忘与其他桌的客人打招呼,并交换几句闲聊。来到树荫下我们的桌边,他架好冰桶,口袋里拿出侍酒者的开瓶刀,手法熟练利落地开瓶取了瓶塞,把瓶塞让我闻味确认之后,将它立在桌上,随即从瓶中倒出一点黄澄剔透的酒液让我品尝。
我拿起酒杯凑鼻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近乎杏桃花的清香味道立即在我的口鼻腔孔散发开来。这是一瓶产自托斯卡纳的维欧尼(Viognier),酒厂则是未曾听闻的坎佩弟(I Campetti),维欧尼葡萄是外来品种,并不是本地常见的白酒主力品种铁比亚诺(Trebbiano),我们从托斯卡纳乡间一路走来,路途尝过多种圣吉米那诺的维纳奇亚(Vernaccia di San Gimignano)白酒,用的都是铁比亚诺种葡萄,滋味大同小异,现在突然冒出一种特别香气,有点让我精神一振。轻啜一口,冰凉沁透,满口清香,加上一点刺激味蕾的酸度,的确是一瓶别具一格的好酒,我连忙点头,示意侍者为所有同伴倒酒。
又过了一会儿,下酒小点心也来了,一碟铺满各式腊肠、火腿、腌肉的肉品切盘,一碟三种不同干酪的切盘,还有一碟托斯卡纳油渍菜(sott’olio misto );在广场树荫下,我们放松心情,一面啜饮美酒,一面品尝滋味丰富多彩的佐酒美食,一面还看着广场轻盈流转的光影与人群。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谈着近日来旅行途中的种种见闻感受,心里不再记挂旅行的行程与计划,有一种时间静止的悠闲之感。
这时候,我却忍不住注意起邻桌三位衣着艳丽的中年女子的食物,她们大概比我们更早一步入座,但光是拿着菜单聊天就耗去不少时间,其中一位面向我的女子,穿着西装外套,里面一件翻领的大红衬衫,一副女强人打扮,她一面戴上大框眼镜看着菜单,一面还对着手机大声讲话,侍者前后被召唤了三次,好不容易才把酒菜点好(她们似乎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每次有一位女士点了东西,另外的女士就想到要更改她原来点的东西)。
我心里想,这不是一家不抢餐厅生意的传统酒店吗?菜单上的简餐,来来去去不是就那几样吗?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多主意可以改变?现在,我们第一瓶酒已经快要喝完,她们的午餐终于上桌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大盘子,放眼看去底层露出烤成棕色的bruschetta (一种到处可见的小点心,切片的面包涂了橄榄油和大蒜去烤),上面铺满了油光红亮的番茄切丁,还有一些绿色色拉叶,只有中央放着不同的内容,有一位盘上满满的火腿切片,另一位盘中看起来是鱼,面对我的那位女强人,则动手切着一大块牛排模样的主菜,几份菜肴看来诱人地美味可口,令我感到羡慕,但我完全记不得菜单上有牛排这样的东西。
三位女士各自叫了一杯酒,有红有白,书上提到这家酒店每天都开十几种不同的红白酒,供客人单杯选点,每一款都物超所值,作者还说她自己经常去试各种当日酒款,并和老板闲话家常,每次总能得到许多知识,看起来单杯点酒才是这里常客的习惯。
消暑解渴的白酒已经喝完,我点的另一瓶红酒也已经来到面前,这是来自意大利最北边、靠瑞士边境的Alto Adige 地区的红酒,此区酒庄很多冠有德国姓名,大概是瑞士德语区人士移入的缘故,眼前这瓶酒的酒庄也有个德国名号,叫作Rockhof ,酒名叫作Caruess,Alto Adige 以白酒闻名,老侍者却推荐给我红酒,也许有些原因。酒倒入杯中,呈淡红紫色,看来是比较接近黑皮诺(Pinot Nero )的路数,入口之后,果然淡雅有味。配着盘中的黑猪火腿,食物与酒的滋味都提升不少。我持着酒杯,啜饮一口,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刻追问酒庄与酒品的来历要做什么?夏日午后在广场上无所事事,放松心情,美酒相伴,就让日子贴着肌肤自然流逝,我们似乎已经体会到托斯卡纳人心目中“美好生活”的真义,酒是否出自名厂并不重要,心情好、同伴对,每一支酒都能提供你片刻美好时光。这种徜徉佛罗伦萨一角的幸福感,似乎并不需要用很高的代价去取得。但这样的美好时光,是谁提供给我们的呢?
我们离开托斯卡纳基安蒂(Chianti )地区的时候,特地从瑞士赶来陪伴我们的德国友人西尔克(Silke)非常忧愁,因为她不能再陪我们前往佛罗伦萨了,我要她别担心,她却满脸愁容说:“可是你对佛罗伦萨一点都不熟,你们要去哪里呢?”
我露出微笑,拍拍我的书包说:“When I travel, I always arm with a couple of books.”
不是吗?当我四处行走之际,“我总有几本书防身”。我读着书本,有时候我循书中线索走进陌生城市的僻巷酒店或黑暗城区餐厅,并不特别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有“某位知识丰富的友人”与我相伴,我其实并不孤单。
每一本书的存在,就意味着一位“前行者”的存在,你并不是一位“冒险者”,你只是一位“追随者”。所以说,岂止是读书“防身”,我几乎可以说,“have book, will travel ”。
旅行与读书的关系极其微妙,读书常常在旅行之前很久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开始于你不自觉之处。
常常是因为书中所述的某件事,触动你前往某处的动机,特别是如果你有一个“众人无法理解的目的地”,常常是因为你读了一本“冷僻的书”的缘故。我曾经来到靠日本海,离能登半岛不远处一个荒僻的小渔港,来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鱼料理餐厅”,这个地点在任何旅游书里都找不到,原因就是我有一次在一本日文旅行杂志里看到一则读者来信,提到这家令他终身难忘的餐厅,他的赞叹口气不知怎地就触动了我,后来有机会制定前往附近地区旅行的计划时,就有“某种理由”使它突然转弯,成为后来那样的蛇行曲线,我和我的朋友也因而得到另一个终身难忘的经验。
没错,读书开启了一场旅行,我们甚至运用书本“想象一场旅行”,我指的就是我们参考各种书籍来计划旅行的时候。书中有各种数据和提示,告诉我们此处如此,他处如彼,这家餐厅有难忘的滋味,那家酒店有独特的风情……我们乃从中挑选心之所向,因而有了一场旅程的构想。
然后,如果我们计划成真,有幸成行,我们也通常带了书本出发去旅行。
带着书本去旅行,有时候是为了打发旅途中不可避免的“无聊时光”,譬如长程飞行时或困居车站时,手边如果有一本不用大脑的通俗小说,时间会流动得更快一些。但这些是作为“伴侣”的书,就像“咖啡伴侣”(coffemate )一样,本身并不成就一场旅行。另外有一些书则“任重道远”,因为它们要负起“指导”旅行的责任,它们提供信息与建议,供你检索与参考,它们是所谓的“导游书”,也就是特殊的书本类型:“旅行指南”(travel guide )。
我们旅行总是带着一本或几本旅行指南,虽然不限是哪一种形式或体例,总之,旅行中有一些书是预备用来“验证”或“兑现”之用。它将是我说的与“真实世界”相遇的书,也就是描述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要面对面的时刻。
这些兑现时刻,决定了你将“由书所成”还是“为书所毁”,决定了你对“真实世界”的适应程度,决定了你旅行历程的幸福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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