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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的意外

意料之中的意外

作者: 梅开如雪 | 来源:发表于2022-11-29 22:57 被阅读0次

    桂秋意识到怀了二胎的时候,胎儿在肚子里已经三个多月了。

    乡村四月,春已老而夏未至。大街小巷的樱桃树上,黏满了黄的红的玛瑙般亮晶晶的果子,农田里的麦子开始扬花,乡郊行道两旁的杨树们已经绿裹梢头了。

    老话说“四月的婆娘,拿不动革铛”,南风醺醺,吹得人连抬腿都使不上劲。张桂秋洗了一大盆衣服,累得呼呼气喘。她抬头看看东南晌的日头,擦一擦流到睫毛上的汗水,自言自语着:“俺滴娘来!这怎么懒得像个怀孕的婆娘呢?”说完猛然间心下一惊,好像有日子没来月信了呢?

    桂秋一屁股坐在枣树下的木凳子上,眼神落在六岁的儿子海生身上,他正蹲在地上,小手里抓了几粒玉米喂鸡。她用手指掠掠覆上前额的头发,静下心来回想上次月信来的日子。

    桂秋的月信一直不准,经常是两三个月来一次,所以,多日不来也没当个事。回想起来,去年腊月二十赶年集时身上还没利索,这样说来,已经快四个月了呀!桂秋算算日子,着实吓了一跳。可是,怎么又是没有孕期反应呢?

    桂秋怀头胎的时候,也是没有反应,粗茶淡饭吃着,人皮实得像头猪仔。她很是羡慕那些馋嘴的媳妇,可以借着怀孕撒撒娇,跟男人要一些好吃的东西。但是,如果像姐姐一样从怀孕到生产一直在吐,瘦弱得翻不动眼皮,那也是挺遭罪的呀。

    想起正月初二那天,她跟姐姐带着孩子一起走娘家,姐夫抱着海生亲了又亲,有意无意地说:“俺就喜欢海生,海生乖乖,给俺做干儿子呗?”

    姐姐生气地怒怼:“天天儿子儿子地叨叨!趁早离婚,找别人生去!告诉你,俺就生这一个闺女了!俺还想留着命多享几年福呢!”姐夫讪讪地道:“看看把你急得,谁说叫你生二胎了?”桂秋笑着打圆场:“俺姐姐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桂秋怀了心事,一整天都走坐不安,晚饭也做得无心无绪。待男人于成涛下工回家,洗洗手坐在饭桌前,手里的筷子戳戳这个菜,又戳戳那个菜,皱着眉说:“你这是做的什么菜?一个没有盐味,一个齁死人。”

    桂秋伸手把两盘菜倒在一起拌了拌,推到男人跟前,说一声:“将就着吃吧。”

    成涛从干粮笸箩里摸了个煎饼,包了些菜,吃了两口,发现媳妇不吃,奇怪地问一句:“哎哎,你怎么不吃?”

    桂秋阴郁着脸,欲言又止。成涛也没了兴致,把饭碗推开,点了一根烟走到院子里。他拉开门头灯的开关,走到东墙根,那里堆了一些木头砖头,还有一架盘好了的房梁和几个旧门窗。

    桂秋家住了四间房子,是结婚时婆家给她小两口盖的新房。桂秋刚刚生了孩子,婆婆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分了出去单过。夫妻俩个像燕子衔泥般地劳作,这两几年手头宽裕了些,计划着盖两间小东屋,将厨房搬到院子里,再装饰装饰正房,添置几件时尚的家具,亮堂堂地住着舒服。

    去年冬天,附近有工厂改建职工宿舍,拆了不少的砖胚木料,半送半卖地处理给当地农民了。有需要盖房子的人家贪图便宜,将废料堆里挑出来的砖头木头买回来,比买新料省了不少的钱财。桂秋听说后,急忙把海生送给婆婆带着,自己找把砍刀,灰头土脸地干了两三天,用小推车搬回这么多的屋料。成涛是村里的窑匠,如今带着一队乡邻在镇上盖楼。下工后,趁着夜晚功夫整理一下盖房用的材料,准备过几天盖房子用。

    桂秋把海生哄睡了,出来看看男人还在忙活,说道:“成涛,别干了,跟你说个事。”

    成涛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媳妇:“什么事?”

    桂秋低声道:“屋里说吧。”说罢回身往屋里走去。

    成涛拍拍身上的尘土,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将衣服脱下来扔到凳子上,进了屋,随手掩上门。

    桂秋给男人倒了杯水,拉把小木椅子坐下,看男人眼巴巴看着她,等着她说话呢,便掩着嘴噗嗤一笑道:“给你道个喜,咱们家又要添人口了。”说罢,叹了一口气。

    成涛瞪大眼睛:“开什么玩笑?”

    桂秋蹙了眉:“哪里有闲心开玩笑,这不正愁着嘛!”

    成涛点着了烟,默默地吸两口。过了一会儿,闷声问道:“多少日子了?”

    桂秋说:“有三个多了月。”

    “打算做了吗?”成涛问。

    桂秋不说话,眼神转向睡着了的海生身上。成涛也随了媳妇的视线,看着睡得香甜的孩子。

    桂秋两口子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孩子的眼睛。

    六年前,海生落地出生,给一家人带来说不尽地欢喜。因为成涛排行老大,海生便是老于家长房长孙,爷爷奶奶把大孙子当成心头肉。海生出生时有八斤多重,浓眉大眼,圆头圆脑惹人稀罕。孩子三岁时,桂秋偶然发现他的眼睛有点不对,便去医院找大夫看了看。大夫说,一只眼睛先天性弱视,如今也没有好地治疗方法,等孩子上学后佩戴眼镜慢慢矫正吧!

    虽说不注意看不出异常,但是孩子的一只眼睛视力不好,长大以后走上社会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桂秋两口子揪着心,把孩子的眼疾藏在心里,害怕被邻居知道了对孩子有影响,连他的爷爷奶奶都没有告知。

    成涛见媳妇不说话,心里明白了,她这是不舍得呀。可是,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省里都施行《计划生育条例》了。前几年,村里一下子将十多个妇女拉到镇计划生育服务站做了绝育手术,说是“提倡一孩,计划二孩,杜绝三孩。”,只要生了两个以上四十岁以内的妇女都要结扎。如今是一家超生,亲戚朋友都跟着受累赘。你想超生,无处跑无处藏的,老的少的跟着遭罪,这不是好日子不过嘛!成涛吐出一口烟,缭绕的烟雾使得十五瓦的白炽灯显得更加昏暗:“超生孩子东藏西躲地不容易呀!再者说,咱们超生二胎,还不把三叔三娘给得罪了?还有一大笔的罚款,咱们就手里这点积蓄,也承担不起呀!”

    三叔三娘是成涛不出五服的本家,三叔于青春是村会计,三娘石彩凤是村妇女主任。当下镇党委实行的是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不管村里其他工作多么优秀,如果出了超生,村两委成员的政绩工资甚至前途都要受到影响。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桂秋当然心里都知道。

    桂秋进了里间给孩子掖一下被子,爱怜地说道:“今年秋天,海生就要上学前班了。”她转过头看着男人:“收拾一下睡吧,干了一天活也够累的。”

    两个人分开躺在孩子身边,都睁大着眼睛,在黑暗里想着心事。桂秋转过身对着男人说:“明天你别去工地了,咱们把小东屋盖起来吧。这么大的月份做人流,怎么也得歇半月二十天吧?”成涛“嗯”了一声,他知道,媳妇已经拿定主意了,心里感觉宽了一下,悄声说:“睡吧,不早啦!”

    天刚蒙蒙亮,桂秋就起了床。她推了推睡得正香的男人,穿上衣服顾自忙了起来。她先把鸡猪狗鸭安顿好了,又去灶间做早饭。在她忙着做饭的时候,男人也在院子里收拾起来。他把倚着东墙放的木料搬到一边,亮出盖东屋的地场,用卷尺放了线,楔下橛子找了直角,便弓着腰开始挖地基。

    桂秋收拾好了饭桌,过来喊男人吃饭。她看着男人光着膀子,粗壮有力的双臂挥舞着铁锹,黝黑的肌肉疙瘩在晨晖里闪闪发亮。成涛挖好了地基,撂下铁锹,拍拍手上的泥土,点了支烟抽着,一边洗了手,来到饭桌前坐了。

    听到海生在床上喊“妈妈”,桂秋进屋帮他穿上衣服,洗洗脸坐到饭桌前。饭后,桂秋把海生送给婆婆家,告诉婆婆今天要盖东屋,让婆婆帮忙带着孩子。公公听说儿子家盖东屋,便找出来瓦刀和甩子,去帮着儿子干活。

    成涛见大大带着窑匠工具来了,自然非常欢喜。成涛大大年轻时候在十里八乡是知名的窑匠头。村里人家能请到他带队盖房子,在老少爷们眼里是很有面子的,质量上肯定没的说。早年,村里人家为了省钱,盖房子垒地基用的都是乱石,最考验窑匠手艺。这些石头在于老大的手里转过来转过去,像是摆弄艺术品一样,垒在墙面上板板正正。邻居们佩服他的手艺,编了一个顺口溜:“于老大出手,没有使唤不了的石头。”成涛的窑匠手艺都是跟着大大干活时学的,大大说“艺多不压身”,又让成涛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学了木工手艺,成涛心里对大大是非常敬佩。

    桂秋见公公来帮着干活,自己腾出一点空,出去买回一捆芦柴和塑料绳子,找了两个要好的邻居扎了苫房顶的“把子”。所有的材料都准备利索,眼看着小东屋在公公和男人的手下一点一点地垒高,桂秋心里欢喜着,就等上了梁挂上瓦,顺利完工了。

    因为选用的材料都是半成品,平日里成涛又理顺了一遍,爷仨干起活来倒也轻省,一天下来已是大平口。成涛跟大大商量着,明天找几个帮手,帮着安上梁,趟上檩条,再挂上瓦,房子就起来了。

    太阳西下,爷仨趁着夕阳的余晖,将零散的材料归置归置,瓦刀甩子等工具清理干净。

    晚风清凉,隐隐约约从大喇叭传出村书记的声音。桂秋仔细听听,原来是妇女普查的通知:明后两天,于家庄全体育龄妇女,到镇计划生育服务站参加春季普查。

    桂秋心里一震,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手里正扶着一根檩条,准备放在东墙根。她迈出一步,忽然脚下一滑,“普通”坐在地上,檩条子顺势压在小腿上。听她“哎呀”一声惨叫,成涛急忙跑过来,桂秋疼得汗水泪水直流。成涛和大大将压在桂秋腿上的檩条搬开,大大赶紧吩咐成涛:“别动,别动,你去把堂屋门板卸下来等着,我去找人帮忙。”说完跑了出去。

    于老大跑到巷子口,看见虎子家门外停着拖拉机,跑过去边敲门边喊:“虎子,虎子!”虎子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洗脸,听到敲门声,拎着毛巾出门来:“老叔,咋啦?”“快着吧,成涛他媳妇恐怕把腿磕坏了,快帮着送医院呀!”虎子一听,扔了毛巾就去发动拖拉机,虎子媳妇跟出来听到说桂秋磕着了,拔腿就往她家跑。

    成涛卸下门板,扛到桂秋身边放着,围着媳妇打转,不知怎么才好。正着急,虎子媳妇跑过来帮忙,一会儿,成涛大大和虎子也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将桂秋抬起来安置到车斗子里,成涛跟大大说:“我去就行了,您回吧,海生叫俺娘带着吧!”

    桂秋疼了一晚上,天亮时迷迷糊糊刚睡了一会儿,一阵钻心的疼,又把她疼醒了。她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左腿发呆。医生已经给她的腿上绑了石膏板,脚腕处吊一根绷带悬了起来。她转头看见成涛坐在木凳子上依着墙睡着了,想着家里的房子刚刚平口,材料铺弄了一院子,心里乱乱得焦躁难安。

    成涛打了个盹就醒了。桂秋见男人醒了,便和他商量,让他去姐姐家看看,能不能让姐姐来帮几天,等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把她换回去。成涛心里也没有别的办法,依了媳妇的主意,等医生查房后,办了一些手续,便骑了摩托去了连襟家。桂秋姐姐听说妹妹伤着了,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急忙忙跟着妹夫来到医院。

    成涛回家,看见爹娘都在院子里帮着干活,感觉像小时候有了依靠,一直揪着的心放宽了。爹娘见儿子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心疼地不行,让他先睡一会儿歇歇,家里的活明天再说。

    成涛依着爹娘,睡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大大请了四五个壮劳力,帮着盖上东屋的顶盖。成涛看着小东屋新崭崭地立了起来,松了一口气。成涛他娘说:“家里先这样吧,你去医院照看着媳妇,海生俺带着,零散活交给你大大收拾。”

    成涛来医院与大姨姐换了班,桂秋的腿也基本上消了肿。第二天医生给做了手术,桂秋的小腿骨里多了块钢板。

    于家庄的计划生育普查已经过去了四五天,石彩凤把普查尾子数算了一下,就剩下成涛媳妇没有进站了。想想人家正在医院里受着罪,怎不能不近人情地说这个事吧?她思量了一下,和男人商量道:“如今成涛媳妇磕伤了腿住院,计生委管得再紧也不能到医院逼她吧?我看这次的普查尾子就不上报吧。”于青春说:“虽说是特殊情况,报还是要报的嘛。成涛媳妇出事住了院,你也该去看看。明天你买点水果牛奶什么的,去趟医院,一来长辈看看孩子是应该的,二来你跟上级汇报也有话说。”石彩凤觉得男人说话带理,合计着明天去医院看看。

    石彩凤走进病房的时候,医生刚给桂秋换了绷带。桂秋叫声“三娘”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的腿缠着绷带,脚露在外头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石彩凤陪着她唏嘘了一阵。看着桂秋受罪的样子,石彩凤实在无法张口说普查的事情,只是安慰她静下心来养伤,家里的事情不去惦记。坐了一会儿,有护士走进来说:“每张床留一个陪护的,其他人都回去吧,叫病人休息。”石彩凤站起身准备回去,桂秋泪汪汪拉着她的手,一边嘱咐成涛送了三娘出去。

    住院半个月,医生说,回家慢慢养着吧,一年后复诊,看看恢复情况,再决定什么时候把钢板取出来。成涛给媳妇买了拐杖和轮椅,带着一大包的药回了家。

    素日要好的邻居听说桂秋出院了,相约着来看看她,陪着说说话。石彩凤也来看了桂秋。此时,桂秋怀孕已经满了四个月,她把一条伤腿露在外面,只将薄薄的被单搭在身上。桂秋的身子骨本就粗壮,又是穿着医院里的病号服,宽宽大大的,看不出身形跟平常有什么两样。脸色虽说是黄苦苦的,想来被伤痛折磨着,也是正常。石彩凤饶是经验丰富,也没看出来斜倚在病床上的侄媳妇,竟然已怀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乱腾了些日子,桂秋与男人商量,老是这样在家没有进项也不是办法,不如把孩子送给爷爷奶奶带着,白天让成涛锁上门去工地干活,自己在家慢慢扶着拐杖活动就行。成涛不放心,让媳妇自己活动活动试试看。桂秋忍着疼,扶着拐杖从床上挪下来坐到轮椅上,再从轮椅上扶着拐杖下地慢慢挪了几步:“我自己慢慢活动,你去工地干活吧!怀孕的事儿,连家里人也别说。”

    成涛沉默了半天,叹了一口气道:“你想生下这个孩子,实在是不容易。说实话我也舍不得做掉。你想过吗?于家庄已经七八年没有超生的了,咱们带这个头,不是给三娘上眼药吗?就算能躲过去,把孩子生了,那一大笔的罚款,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啊!”

    桂秋道:“如果不是意外怀孕,如果不是海生的眼睛有点毛病,我也不会有这个想法。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再坚持一下也就生了。如今我的腿伤着了,应该没有人怀疑我会偷生孩子,正好是个机会。后果我也不考虑了。先瞒着看看吧,实在瞒不过去再说。”

    成涛说:“别等月份大了遭罪呀!”

    桂秋果断地说:“我有打算,你就不用操心了。”

    第二天早上,成涛按照媳妇吩咐做了一大锅饭,让媳妇中午热热吃。收拾了一下,锁上大门,骑着摩托上工地去了。自此,桂秋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转眼到了麦收季节。成涛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便雇了一台收割机割了麦子,从工地上请了两个小工帮着,将湿乎乎的麦粒拉到爹娘家里,烦劳老人家给晾晒收藏了。成涛想来想去,决定将村里分的口粮田转给二弟家种几年,等媳妇身体好实落了再接过来种。家里安排好了,自己一把锁锁了家门,天天早走晚归,一心扑工地上,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看见成涛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荷花汪边抽烟,抽到很晚才回家。有那好事儿的妇女打听了桂秋的邻居,邻居说,桂秋自打伤了腿,总不见出门。可怜成涛天天跑工地干活,下了工回来,又要做饭又要喂牲畜,忙得焦头烂额。这还不说,桂秋不知道怎么就转了性情,男人一回来就骂不停口,骂得成涛受不了了,只好锁了门,找个人少的地方抽抽闷烟出出闲气。

    闲话无腿跑得快,传来传去传到石彩凤的耳朵里。石彩凤凭着职业敏感,感觉这个侄子媳妇好像有什么问题。成涛是天天锁门不在家,想去看个究竟也没有办法。她和男人分析成涛家里的状况,有什么法子一探究竟呢?男人想了想说:“我去找成涛探探口风,寻个机会你再去找成涛媳妇落实一下。”

    这天晚上,成涛又锁了门,点着了一支烟,孤孤单单地向着村外走去。于青春算计着时辰,也从家里走出来。远远的,他看见荷花汪边有个火亮一闪一闪,知道是村里人传言不虚。他慢悠悠踱着步来到成涛身边,咳嗽了一声道:“成涛,你一个人蹲在这里看夜景呀?”

    成涛听到声音扭过头,看是三叔过来,便连忙站起来,掏出烟盒递给三叔,三叔抽出来一支叼嘴上,成涛替他打着了火机。两个人并排坐下来,成涛叹了一口气说:“三叔呀,你说我这是什么时运?好不容易积攒一点钱,想着盖个东屋,把正房装修一下,也时尚一把。您看吧,东屋还没盖起来,海生他妈就把腿给伤着了,好几年的积蓄一下子花光了。我想着花了就花了,只要她好了,有老天爷照应着,我们都年轻,只要好好干,再挣吧。谁知道她是撞了哪门子邪,每天看见我回家就没有好脸,又是骂又是哭,说我不管她,有外心。家里这个样,我还敢有外心?你说我这一天在外累得半死,回家她又这么闹,搁谁谁受得了呀?要不是看她伤了腿,真想一脚把她蹬回娘家去!”

    三叔安慰着说:“你也别发愁了。老话不是说嘛,人呀,有一辈子好命,不见得有一辈子的好时运。都是吃五谷杂粮过日子,谁敢说没有个大病小灾的呢?过了这个坎就好了。俺侄媳妇因为伤了腿心焦呢,你就多让着她点,家务活多干点,等她伤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成涛吐了口烟:“叔啊!她那个腿伤什么时候好啊?三个多月了,还是不敢沾地,看她架着拐一瘸一瘸疼得可怜,把药片药丸一把一把当饭吃,真是打不得,骂不得。我是一肚子气没处撒,找个清净的地方咽下去吧,还怕被邻居们看见了笑话。叔哇!您说我容易吗?”

    三叔拍拍成涛的肩:“伤筋动骨一百天,更别说伤成这样。慢慢养着,千万急不得。如果手头紧,三叔家里还有些积蓄,你先用着。俺侄媳妇心焦,明儿叫你三娘去跟她说说话解解闷?”

    成涛感激地说:“有三叔三娘照应着,我们小辈儿真是有福气呀!三娘能说进去,我的日子也好过了。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好歹,前天,她娘家大姐来看看她,硬被她撵出去了。真真叫她气死!唉!”

    三叔说:“先别急,说不准你三娘有办法呢。”

    成涛说:“那感情好,先谢谢俺三娘啦!”

    爷俩说着话,站起身往村子里走去。

    第二天,石彩凤吃过早饭便去了成涛家,成涛已经上班去了,大门上挂着锁,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石彩凤拍拍门:“桂秋,桂秋,开门呀,是三娘呀!”

    听到院子里“笃、笃”的拐杖声,桂秋在院子里说道:“是三娘吗?”

    石彩凤回答:“是呀!俺来看看你,咱们娘儿俩个聊会天。你一个人在家多闷呀?”

    桂秋带着哭腔道:“三娘,您的好心俺领了。俺这蓬头垢面的,不想让别人看见。您也忙,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石彩凤还想坚持,桂秋没好气地说:“您回吧,俺的腿瘸了,不想被别人看热闹!”说完,架着拐杖“笃笃”转回屋子里。石彩凤尴尬了半天,只好怏怏而去。

    石彩凤一路走着,心想,这无功而返没法说呀?不如去成涛他爹娘家里串个门聊聊看看。一边想着,脚底就转了方向。成涛他娘正带着孙子剥玉米棒子,抬头看见石彩凤来了,便回头朝屋子里喊到:“他爹,拿个板凳出来,弟媳妇来串门了呢。”一边招呼着:“弟媳妇快快坐下。”

    石彩凤伸手抓起个玉米棒子,边剥边夸奖道:“大哥大嫂真是会种庄稼,看看这棒子长得多么大呀!”

    妯娌两个拉着家长里短,不知不觉手里的玉米剥了一大堆。石彩凤看着满院子里追着大公鸡玩的孩子说道:“海生今年该上学前班了吧?”

    成涛他娘叹口气道:“是呀,六岁了,今年秋天该上学了。他妈到现在也没好实落,真是愁人啊!”

    石彩凤问:“大嫂,你带着孩子睡?”

    “不带怎么办?他妈这个样子,俺不管谁管?”成涛他娘蹙着眉头说。

    “孩子不想妈妈?你是不是要经常带着孩子去看看他妈?”石彩凤问。

    “别说了,一说就生气!”成涛他娘气呼呼地说:“那天晚上,俺领着海生去他们家,想是叫他妈看看,省着她想孩子。唉!说起来就生气!俺刚和孩子走进天庭,就听见他妈在屋里又哭又骂,楞说成涛在外头养着人,骂得那个难听呀!孩子吓得抱着俺的腿嗷嗷哭,俺赶紧把孩子搂到怀里,连门都没进,转身回来了。气死俺了!这不快两个月了,俺再也不稀得去了!唉!叫俺儿遭罪了啊!”

    石彩凤陪着大嫂叹息了一阵,说了些宽慰的话。停了一会,说是想起来村里还有点事儿,便告辞了大哥大嫂,回了村委办公室。

    石彩凤心里惦记着桂秋的事,想来想去还是跟村支部书记汇报了一下。书记琢磨了一会儿也没理出一个头绪,他问石彩凤:“下次普查是什么时候?”石彩凤说:“每年的秋季普查一般安排在秋收以前,大概过了中秋节。”书记说:“中秋节也快到了,普查的时候,你重点关注一下她吧!越是自己身边的人,越是要付出更多的精力。”石彩凤点点头答应下来:“书记,这个你放心。虽然说她是我的本家媳妇,我也不会假公济私包庇着她。咱们于家庄八年没有超生了,我也很珍惜这个荣誉呀!”

    中秋节放假。成涛去工地领了公司分给职工过节的礼品回家,桂秋拾掇了两盒子鱼和一箱酒,让他给海生爷爷奶奶送过去,顺带着把海生接回来过节。这一天,桂秋颠着脚,做了一大桌子饭菜,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吃了一顿饭。海生依在妈妈怀里,小嘴嚼着月饼,仰着脸对妈妈说:“妈妈,这个饼饼真甜,明天我还要吃。”桂秋慈爱地吻了孩子的额头,轻轻将孩子环在臂弯里。

    过了些日子,邻居们发现,成涛不再去荷花汪边孤独地抽烟了,也听不到桂秋歇斯底里地叫骂声了。虽说大门还是天天上着锁,想来是桂秋的腿伤好起来了,心情也好了,不再拿着男人出气,成涛总算是熬出来了。

    八月二十五,于家庄又开始了秋季计划生育普查。石彩凤忙了两天,全村的育龄妇女除了桂秋都进站参加了普查。又把普查的情况做了汇总梳理,该换环的,该流产的,一一作了统计,工作安排妥当,石彩凤腾出手来,准备专门做桂秋的工作。

    一大早石彩凤来到桂秋家,伸手拍着大门喊道:“桂秋,在家吗?是我呀!”拍了半天没有回音,遂转了身,去了成涛他爹娘家里。进了院子,石彩凤叫声“大嫂在家吗?”急走几步就近了堂屋门口。

    成涛他娘听到声音迎出来:“弟媳妇啊,快来快来,俺刚好泡上茶,快坐下,俺给你倒上一杯。”

    石彩凤实实落落地坐下来,喝着茶跟嫂子拉开了家常:“大嫂呀,日子过得好舒服呀!海生没在家?你这是不用带孙子了?”

    成涛他娘说:“这几天不用俺带啦!他姥姥说想孩子,过了十五他妈就带着走姥姥家了。总算是清闲几天,成涛也轻松轻松。唉呀天神,俺一家都被她磨煞啦!”

    “哦,走姥姥家了呀?怪不得俺上他家敲了半天门没人答话呢。”石彩凤问:“好不容易去了,是不是要多住几天呀?”

    成涛他娘喜滋滋的说:“可不是,说是要住个半月二十天的呢。八月十六就去了,有十多天了吧?”

    石彩凤实话实说:“大嫂,这不是妇女普查嘛,桂秋很久没进站检查了。前段时候吧,看她伤了腿,就没急赶着让她补上。后来我去她家拍门,她说腿还没好实落,不想见人。我想啊,现在已经过去四五个月了,她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吧?这次普查可不能落下哦。尤其是咱们老于家,都是一个大家族的,不能被别人说些不好听的话是吧?”

    成涛他娘听石彩凤说了这些话,拍了一下手说:“他三娘就放心吧,成涛媳妇都这个样子了,哪里还顾上偷生孩子呢?这样吧,今天晚上叫你大哥上他家门外坐着等,等成涛回来了,告诉他明天去把媳妇接回来普查。”

    石彩凤说:“大嫂,不是我死板。您想想,这么久了,我一直没见着桂秋,如果是计生委问起来,我没法说呀!这样吧,今天晚上我跟着大哥一起去成涛家,和成涛说说这个事。”

    成涛他娘说:“行啊,你若是不放心就跟着去。俺先给你说哦,成涛这一阵子工地上赶工期,经常加班,回家没有个准点。夜里霜寒,多穿点衣服别着凉。”

    夜里,石彩凤陪着大伯哥在成涛家门口等到了十点多,也没见成涛回来。村里人都睡下了,街巷里黑寂寂地没有声响。石彩凤说:“大哥,你先回去吧,别感冒了。我再等一会儿看看。”

    于老大叹口气说:“老三家里的,咱也不是外人,你想想,海生他妈都伤成这个样子了,明年还得手术取钢板,家里也没攒下钱,哪里还有心思偷生孩子?你自己在这里守着,万一出点事,俺没法跟老三交代不是?要不这样吧?明天俺去海生他姥姥家,把儿媳妇接回来行不行?”

    秋夜霜重,石彩凤冷得边跺脚边往手上哈气。她想了想,明天直接去桂秋娘家找人,这是一个更好的办法。就依了大伯哥的主意。

    一夜无话。翌日晨晓,石彩凤早早来到成涛他娘家里,等着大伯哥吃过饭一起去找桂秋。成涛他娘看看弟媳妇这个架势,是真把儿媳妇当成怀疑对象了。把碗筷放下说道:“他三娘,你大伯哥跟你去不方便,俺陪你一起去。”说着,换了件衣服,对着镜子理了把头发,从抽屉里拿了二百块钱,说声:“走吧!”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石彩凤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跟大嫂解释:“大嫂,你别生气,我也是没办法。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由。咱们村所有的妇女都检查了,就剩下咱家的媳妇,不检查一下也说不过去呀!再说了,我都快半年没见着海生他妈了,万一真是超生二胎,我和你三弟怎么在村里干下去?”

    成涛他娘没好气地说道:“俺生哪门子气!你就是干这个活,干什么吆喝什么,俺都明白。今年成涛家摊上这种事,大家伙都知道。你这么不放心,真是太过小心啦!别说你半年没见她,俺也好几个月没见着,俺也没有往那上面想。你就想想吧,她瘸瘸着腿,又和成涛闹了好几个月,你说她怎么怀孕?再说了,你们不是给她安着环吗?”

    石彩凤陪着笑脸,任成涛他娘发牢骚。刚出村口,看见村委的车子早已等在路上。成涛他娘回头瞥一眼石彩凤,走上前伸手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后排座上

    十点不到,车子便来到桂秋娘家的村头。成涛他娘说:“前面停一下,我去小卖部给亲家买点东西。”开车的后生把车停下,石彩凤也下了车,跟大嫂一起进了小卖部,转了一圈,买上一箱牛奶。成涛他娘说:“他三娘,你可别破费啦。”石彩凤笑道:“我是第一次来看亲家,哪里好空着手呢?”

    一行人来到桂秋娘家。桂秋娘见来了这么多人,赶紧地泡茶递烟。又吩咐着老头:“去买几个菜,中午跟海生奶奶喝两盅。”

    石彩凤拦着说:“大哥大嫂千万别忙,俺们坐坐就回去。”

    成涛他娘也说:“妹妹就别忙乎了,这是成涛他三娘,俺村里的妇女主任,找海生他妈有点公事。这些天孩子在你身边,叫你受累了吧?哎!怎么没见海生呢?”

    桂秋她娘说:“哎呀,真是不巧,昨天桂秋她姐姐来把这娘俩个接走了,说是多日没见着海生了,接回家亲热亲热呢。”

    石彩凤一听就着了急,看着成涛他娘说:“大嫂,要不,咱们去海生他姨家看看?”

    成涛他娘脸色一凜,心里暗骂:“浪婆娘,当个小破官看把你嚣张的,借着自己家里人发威!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转回头去,探寻地看着亲家。桂秋她娘倒是痛快:“行啊行啊!他爹,你带着弟媳妇去吧,海生奶奶住下吧,好不容易来一次,俺还没捞着好好说说话呢。”

    桂秋他大大爽快地答应着,立马站起来,带着石彩凤往外走。成涛他娘面无表情地说:“他三娘,俺就不去了,俺老姐妹一起说说话。你回来别忘了拐个弯带上俺回家。”

    桂秋她娘嘴里说着:“老姐姐,你不用急着回去,在俺家住几天吧!”一边跟着将石彩凤送出去,回来将门关上,拉着成涛他娘回了堂屋。她神秘地说:“老嫂子,你知道桂秋在哪里吗?”

    成涛他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解地问:“不是说在她姐姐家吗?”

    桂秋娘拍拍亲家的手:“老嫂子,你又添了一个孙子。”

    成涛他娘吓了一跳:“妹妹,你哄着俺玩呀?这可是大事,不敢瞎说啊!”

    桂秋娘正正经经地说:“嫂子呀,这事哪能瞎说呀!是真的。等孩子满月了,再给你送回去。”

    成涛他娘张大嘴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想起来石彩凤马上就到桂秋姐姐家了,着急地说:“她三娘马上就到了,这可怎么办?”

    桂秋娘平静地说:“嫂子不用急,都安排好了,桂秋没在她姐姐家里。你就放心吧。”

    桂秋他大大给石彩凤带着路,司机踩着油门一路急驶,不到一个小时到了大闺女的村子。他指着路,车子停在闺女家墙外。老爷子下了车,几步来到大门口,推开门进了天庭,大声地喊:“大丫,你妹妹呢?人家婆婆家来人找她有公事,快点帮她收拾一下,让她跟着回去。”

    从堂屋里走出一个汉子,蓬松着头发,眼神迷离着,好像刚睡醒的样子。桂秋大大一看就带了气:“什么时候还睡啊?半晌不夜的,成什么样子!玲子她妈呢?你说说你们这事儿做的,昨天不让她带着你妹妹,她偏不听。你看看,今天她婆婆家来人找了吧?”

    那汉子一脸的委屈:“叔,你先别发火,屋里坐嘛。桂英就是这个性子,您老人家也知道,谁能管得了?”

    桂秋大大生气地说:“你争口气行不行?不坐了!她姐俩呢?人家三娘还在这里等着呢!”

    汉子仿佛这才发现,院子里还站着不认识的人。他挠挠头发,说道:“没在家,今天早上一起出去了。说是去旅游呢。”

    桂秋大大气地直跺脚:“你妹妹腿还没好利索,旅什么游?真是一点的数都没有!”

    汉子无奈地说:“叔,您闺女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也不知道俺哪里说错了话,惹着她骂了俺半宿。亏着玲子她姨在这里,要不还把俺吃了啊!今天一大早,说是要出去散散心,两个人带着孩子就走了。俺跟着问这是要上哪里去?她扔下一句话,说是上杭州旅游。俺哪里敢拦着?”

    桂秋大大气地在院子里转圈圈,石彩凤斜眼往堂屋一瞥,三间小土屋,房间里乱糟糟的,桌子上还摆着个饭碗和筷子,看样子是早饭吃过了没收拾,觉得没有进去查看的必要了。

    桂秋大大跟在石彩凤后头上了车,一边给石彩凤道着辛苦,一边气咻咻地埋怨他大闺女。石彩凤没有心思搭理他,心里像是窝着一堆乱丝,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理出个头来。

    车子停在桂秋娘家门外,桂秋大大客气地说:“时候不早了,妹妹吃过午饭再走吧?”石彩凤说声不用了,便要下车叫着成涛他娘,桂秋大大说:“让俺嫂嫂住下吧,跟桂秋她娘说说话。”

    成涛他娘在院子里听到车喇叭的声音,生怕住下了会引起石彩凤地怀疑,便小跑着出来,对跟在身后的亲家母说:“亲家,你们回去吧,等秋收完了俺再来安安稳稳地住几天,咱们好好拉拉呱亲热亲热。”她上了车,心虚地问石彩凤:“海生他妈呢?”

    石彩凤强笑着说:“她们姐俩去旅游了,没在家。”

    成涛他娘楞了楞:“去旅游了?”

    见石彩凤没说话,成涛他娘也闭了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回得村来,成涛他娘下车,紧忙地回家走。她站在大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小巷,中午时分,街上没有人,她顺手关上大门,转身急溜溜往堂屋走。于老大正一个人喝着茶水吃煎饼,抬头见老婆子急慌慌的样子,诧异地问:“怎么了?”

    成涛他娘抓起老头子的茶杯,咕咚喝了一口,定定神,又伸头往院子里看了一下,这才坐稳了,小声说:“他爹,你猜都猜不到,老大媳妇真是偷生孩子啦!”

    于老大嘿嘿笑了:“你是没睡醒做梦吧?净说些没边没沿的话。”

    成涛他娘说:“你以为俺说瞎话呢?”她把亲家母说的话给老头子复述了一遍,于老大半信半疑地问:“你见到孩子了?”成涛他娘摇摇头:“没见着。”于老大问:“他三娘找到儿媳妇了吗?”成涛他娘说:“也没有。哎呀!跟你说,咱那亲家真不是一般人,我算是见识了。到了她家,她说桂秋上她姐姐家了,到了她姐姐家,又说姐俩带着孩子旅游去了。这出戏唱得真是滴水不漏呀!俺看着他三娘把脸都气黄了。唉!这回呀,可把老三家得罪透了。”

    于老大摸出烟盒,抽出来一支点着了,慢慢地吸着,想了半天说道:“咱们没见孩子,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事情暴露出来再说。孩子们大了,有能耐了,用不着爹娘了。他们自己做下的,自己去处理吧!”

    石彩凤想了一下午,怎么就这样巧呢?巧得像是安排好了一般。但是,明明我是突然而来,不会有人也没有时间能够提前通风报信或者提前安排呀?难道是我想多了?

    回家来,石彩凤晚饭也没心思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男人问道:“怎么,没见着成涛媳妇?”

    石彩凤把事情地经过,还有心里地疑惑告诉了男人:“你帮我分析分析,成涛媳妇会不会在娘家超生孩子?”

    于青春想了一会儿,沉思着说:“按照一般情况来说,他们已经有一个男孩,没有必要强生二胎。而且,成涛媳妇刚刚磕了腿,花了不少钱,家底并不宽裕。治疗期间,需要服用药物,对胎儿有影响,这个时候不太可能要孩子。再说,跟咱们是没出五服的本家,我们两家之间从来没有纠纷,应该不会给你我添麻烦。再说,成涛还是党员,如果超生了,他就会被支部开除。这么看,大多数是不会超生。话说回来,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咱们不好揣测。明天你先跟村主任汇报一下,过几天,她总是要回家的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去纠结,日子照样过,走着看吧。”

    石彩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干了十几年的计划生育,还没碰上这么挠头的事儿。难不成这两口子真要生个二胎,给咱们出难题?本来就有人眼红咱们两个都在村里公干,自己家的人再出个超生,我是没法在村里干了。”

    “不去想,走着看。”于青春说罢,伸手拉灭了电灯:“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五天后,桂秋娘俩个回家了。石彩凤见说,便带了查访员登上桂秋的家门。一进院子笑嘻嘻地问:“桂秋回来了?这回走娘家可是住了不少日子呀!让三娘看看,腿怎么样了?”

    秋天的早晨,天气已经有微微的凉意。桂秋披一件宽大的外套走出房间,她热情地挽起石彩凤的胳膊:“哎呀,三娘来了,俺正想去找你呢。听俺娘说了,您远路风尘地去找俺,偏偏俺不在家,真是对不住啊!快进屋里坐,俺烧水泡茶给您喝。”

    石彩凤打量着桂秋微胖的身材,笑盈盈地说:“不用麻烦。俺们坐坐就走。哎呀,俺侄媳妇走娘家吃胖了啊?看这小脸捂得白白净净的。听说去杭州玩来?”

    桂秋笑着说:“那是俺姐姐气俺姐夫的话,俺这个样子,怎么能去旅游?俺姐姐不愿意生二胎,两口子经常吵架。俺姐姐说要惩罚俺姐夫,让他一个人过过试试,就带着俺,上俺表姐家住了几天。骗他说上杭州旅游,他还当真了。”

    石彩凤哈哈大笑:“我也当真了。”话头一转:“这不是前几天咱们村计划生育普查,你是因为伤着腿,两次普查都没进站了。上级要求不能留下普查的尾子,咱也不能闹特殊是吧?”

    桂秋说道:“是是,一定不给三娘添麻烦。俺身上还没干净呢,您说吧,是跟着您去计生委,还是您来检查一下?”

    石彩凤见桂秋如此爽快,便说道:“这样吧,既然是身上还有月经,你去厕所,给我们看看就行。”

    桂秋前边走,石彩凤和查访员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厕所。桂秋从裤子里掏出卫生纸,那纸上的确还沾着血迹。石彩凤打量一下纸篓,里面还放着几叠带血的脏纸。石彩凤与查访员都看见了,互相做个证明。

    回了村委,石彩凤跟书记作了汇报。书记一边忙着在办公桌上写材料,一边说:“你写份材料给我吧。”石彩凤看到书记正忙,便答应着退了出来。她想,不如一式两份,自己留一份,也许年底考核用得上呢。

    悬了半年的普查尾子就这样解决了,石彩凤虽然是松了一口气,但在闲暇时,一个人梳理工作中有无漏洞的时候,总是有点隐隐地担心。毕竟,桂秋从伤了腿后,有四个多月没参加普查,在娘家住的二十来天会不会藏着什么猫腻,她的心里真是没有底啊!

    办公桌上的台历越撕越薄,元旦眼看着就要来临。石彩凤接到通知,县、镇计生委最近几天要考核全年工作。

    石彩凤带着查访员,每天提前上班,把计划生育服务室打扫干净,档案整理好放在档案厨里,查访用品收拾利索,就等领导们来检查考核了。

    夜里忽然下了雪,清晨起来,那白茫茫的雪已经把大街小巷铺了厚厚一层。石彩凤踏着雪,挨着各条路口转了一圈,没发现有陌生人,便来到村委办公室。她拿起抹布将办公桌擦拭干净,又烧了开水,将暖水瓶灌满。刚坐下,书记过来敲门:“小石,你来一下。”石彩凤急忙站起来,跟在村书记身后,去了他的办公室。

    书记指了一下沙发:“坐吧。”一边查看手里的一叠文件。他把文件放下,问道:“最近考核,都准备好了吗?”

    石彩凤汇报了近几天的工作情况,说道:“能想到的都准备好了,就是不知道领导们什么时候来。”

    书记坐在办公桌前,沉思着说:“前阵子,你们去成涛岳母家,有没有发现异常?”

    听书记忽然问起这件事,石彩凤怔了一下:“书记,我向你汇报过的。当时是没见着人,但是也看不出有什么疑点呀?过了大概四五天吧,成涛媳妇就回家了。我带着小刘一起去找了她,也看见了她的确还有月经。怎么,书记是听到什么了吗?”

    书记说:“有人说她在娘家生了一个孩子。这个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正是考核的节骨眼上,这件事要抓紧落实,如果是真的,赶快想办法处理。千万别叫人家举报了。”

    石彩凤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原来自己隐隐地不安,竟然成为事实?她忽然想起桂秋从娘家回来后,那微胖的身材和丰满的胸部。难道说,孩子还没满月,她就急匆匆回家了?如果她真是超生了孩子,那么,这半年来,成涛两口子演的是苦情戏?桂秋她娘也是一个戏精吗?原来,这娘俩个是拿着我当猴耍呀!

    石彩凤都记不清是怎么从书记办公室走出来的。她在计划生育服务室坐下来静了静心,想想下一步该怎样走?无论如何,桂秋家是一定要去的,这个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石彩凤踩着雪来到桂秋家。一进门,迎面看见成涛正在堂屋里做一件木工活,凿下来的木屑散落了一地。他听见院子里踩雪地嘎吱声,抬头看见是石彩凤,便扔了手中的工具,迎出来道:“三娘来了,大雪天的,快屋里暖和暖和吧。海生他妈,快给三娘泡上茶。”

    桂秋坐在东屋的火炕上缝一件小棉袄,听说三娘来了,急忙把小棉袄掖到被子底下盖了,一边下了炕给石彩凤开门:“三娘来了,快来暖和暖和吧。”

    石彩凤跟着桂秋进了东屋。两间小东屋已经收拾的板板正正,一堵墙隔开,里一间是一铺土炕,外间是灶台。灶台旁支了一个烤火炉,火炉上接着一根白铁皮筒子,铁皮筒子通到里间的炕里去。炉子里煤火正旺,一把烧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间外间都暖煦煦的。

    桂秋把外间放着的小方桌摆好,给石彩凤拉出来凳子,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了。

    桂秋用炉子上的开水烫了茶壶茶杯,成涛紧着泡上茶叶。石彩凤说道:“还用着这么客气了?”

    桂秋笑着说:“看三娘说的,哪里是客气嘛,这不是小辈该孝敬您吗?”

    石彩凤冷冷地笑道:“我也当不起你们地孝敬,你们别背后把我推进泥里,我就念阿弥陀佛了。”

    成涛连声说道:“三娘说这话,叫我们小辈怎么担当得起呢?”

    石彩凤冷着脸道:“行了,你们也不用跟我打哑谜了。跟我演了这么久的戏,也到了说实话的时候了。说吧,什么时候生的孩子?现在在谁家?男孩还是女孩?”

    石彩凤一连串地问话,桂秋两口子措手不及,你看我我看你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将话题接过来。桂秋给石彩凤倒了杯水,哈哈笑着说:“三娘从哪里听的闲话呀?俺怎么还会演戏了?俺天天在您眼皮底下待着,到哪里去超生孩子了?”

    成涛也陪着笑说:“是呀,三娘。您看看我们家,光指着我一个人挣钱。海生他妈明年还得手术取钢板,哪有闲钱超生孩子呀?”

    石彩凤横了桂秋一眼:“行啊!你们两口子一唱一和的,还给我编是吧?我要是没有证据,大雪天里来找你们磨牙?明白地告诉你们,自己报出来是一回事,被计生委查出来就不是这么风平浪静啦!怎么办,你们一家子商量商量吧!”说完,站起身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石彩凤脚步沉沉地踩着雪回了办公室,看了看书记已经去镇上办事去了。她在服务室里转来转去,走坐不安的样子,查访员问她:“主任,您有心事?”

    石彩凤说声:“没事,想想还有哪里不妥的地方。”查访员“嗯”了一声,低头检查着手里的档案。石彩凤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说声“我出去转转。”便回了家。

    中午,石彩凤跟男人说了桂秋的事情,心烦意乱的,饭都不想吃。

    于青春问:“成涛也没承认?”

    石彩凤气愤地说:“没有。两口子都不承认。我想,既然书记都知道了,成涛媳妇超生这档子事应该是真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她刚从娘家回来的时候,身体是虚胖的,大概是因为我去她娘家找,他们家紧张了,还没满月就回家了。什么身上不干净,还不是恶露未尽嘛!唉!碰上这种情况,我是有什么本事也奈何不得呀!”

    于青春说:“你先不去找他们吧。今天晚上我去老大家看看探一下口风。”

    晚上,于青春提着两瓶好酒,一路哼着小曲去了于老大家。进了门就兴冲冲地喊道:“大哥,让俺嫂子炒个小菜,咱们兄弟两个喝几盅啊!”一边跺跺鞋子上的雪:“真冷!这雪下的,明年麦子肯定是个大丰收呀!”

    于老大两口子听见是老三的声音,又见他带着酒来,心里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老两口赶紧答应着,把于青春让到炕上坐了,于老大吩咐着老婆子:“快去炒两个菜,我们弟兄两个好好喝几盅暖和暖和。”老婆子连忙答应着,去灶下忙活起来。

    于青春亲热地哥哥长哥哥短的,跟于老大拉起家常,拉着拉着,就说起小的时候,跟在大哥身后顽皮,惹了麻烦,是大哥给自己挡风遮雨。于青春感叹道:“大哥呀!小时候你带着我护着我,长大了你教我学窑匠手艺。虽说咱们不是一个娘生的,可是在弟弟的心里呀,你比我亲哥都好啊!”

    于老大唏嘘道:“一眨眼的功夫,哥哥都老得快走不动了。想起来小的时候,就像在眼前一样。日子真是不禁混啊!”

    于青春道:“大哥,不管怎么样,咱们两兄弟的情意自始至终都不会变。小弟是永远敬重哥哥的。我也知道,哥哥对待弟弟更是没有话说!”

    一斤酒落肚,两个人都带了醉态。于老大激动得握着于青春的手,眼珠子红红得,说话都磕磕绊绊了。看到老头子喝大了,成涛她娘赶紧端来茶壶,给两个人倒上水,说道:“看看你们哥俩,喝的脸红成关公了。先喝点茶醒醒酒,别喝醉了。”

    于青春从炕上一骗腿下来,跟大哥大嫂抱抱拳:“不喝了。时候不早了,大哥大嫂也该休息了。兄弟告辞了。”走到门口,扔下一句:“哥哥嫂子,快过年了,让成涛两口子把孩子抱回家吧。咱们于家的子孙,不可放在亲戚家里过年。”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于老大两口子你看我我看你,只从嗓子眼里发出:“嗯嗯”不置可否地回声。等追出大门口,于青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冷嗖嗖的夜幕里。

    第二天早上,于老大放下饭碗,就去了儿子家。他对儿子说:“说起来,咱们家添了人丁,这是天大的好事。你们两个的事,我是第一次插嘴。儿女养小不养大,大了就由不得爹娘了。但是,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两个,快去把孩子给我抱回家。是我家的孙子,就要明白地给我抱回来!你们已经给你三叔三娘惹了麻烦,就得自己去承担责任。我心思着,你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决定超生的时候,后果也都想到了吧?今天,你们先去给你三叔三娘赔罪,他们打也罢,骂也罢,都给我老实受着!”

    成涛两口子答应着,说是马上就去。于老大也不多说,站起来就出了儿子的家门。

    上午,成涛去了村委办公室,不好意思地跟三娘检讨着不是,石彩凤冷着脸道:“走走,跟着我,找书记说去!”

    跟着三娘进了书记的办公室,成涛给书记一叠声地赔着不是,说道:“我们已经犯下错误了,要打要罚都听村的。这个事连俺爹娘都瞒着,俺是钻了媳妇在家养伤的空子。都是俺们的不是,给村里添麻烦了。”

    书记问:“孩子呢?是不是在你岳母家?”

    成涛说:“没有,在一个远房亲戚家。”

    书记摸摸下巴颏:“你把详细情况跟石主任说说,做个记录。孩子抱回家吧,小孩子不是小猫小狗,藏不住的。你回去等着吧,等着我们跟计生委汇报一下,怎样处罚,要听上级领导的。估计呀,你的党员是要被支部开除的,罚款怎么也得准备一万多吧!”

    成涛虽然早有了心里准备,但是没想到会处理的这么严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他无助地看着三娘,石彩凤斜了他一眼:“你也不用看我,我不会为你求情。咱们村八年没有超生了,既然你们两口子打破了这个记录,就该狠一点处理。我支持!”成涛努力挤出来笑对着书记和三娘说:“我们犯下的错误,我们认罚。”

    眼看着一年的工作辛苦因为成涛两口子的超生给泡了汤,石彩凤懊恼不已。着急上火,嘴角鼓出几个小疙瘩来。

    晚上,成涛两口子带着两条烟一箱酒,来到三叔家。

    桂秋将偷生孩子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三娘,实在对不住您了。其实刚怀上时,俺也打算做掉的。如果不是正赶上俺伤了腿,窝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一直瞒到孩子月份大了,就不舍得流产了。其实成涛开始也不知道,到了六七个月,身子沉了,他才知道。和他闹别扭也是俺自己的主意,真把他气得不行。三娘,现在俺已经生了,给您惹了麻烦,俺什么都不说了,三娘说怎么罚就怎么罚,俺都听您的。”

    三娘没好气地说:“生都生了,你也不用再演戏了。说的轻巧,怎么处罚?你以为处罚了你们就算了?在镇上,这是一票否决的大事。我问你,村里一年的工作政绩,还有对村委负责人的处罚,你们承担得起吗?你们这个事,给上级计生部门的工作拖了后退,这是一句处罚你们就能过去的吗?”

    看着成涛两口子面红耳赤的样子,三叔摇摇手:“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咱们老于家门里添人口,这是罚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咱们应该高兴才对。你们来孝敬我,心意我留下,东西带回去。这个时候,不是你们显示孝心的时候,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去吧,天大冷的。要过年了,快去把孩子接回来,别放亲戚家里了。走吧走吧,不留你们了。”

    成涛两口子只好讪讪地带着东西回了家。

    石彩凤看男人这样云淡风轻的,心里更是窝着火。于青春说:“你把眼光放远一点,咱们不能因为这个事得罪了一个家族。老于家,大哥是德高望重之人,咱们以后还要依靠着他呢。”

    石彩凤想了想说:“等镇上的处理下来,我把辞职报告交上去,能保住你的位子就行。反正这个讨人嫌的活我也干够了。一年到头忙得要死,就像踩钢丝一样,说不准哪天就摔下来了。退下来,还能睡个安稳觉。”

    说完,仿佛已经退下来一般轻松。石彩凤深深地吐出来一口气。她这样想着,心态便平和了许多。

    成涛两口子把超生的孩子抱回家,邻居们从开始议论纷纷,不多久也就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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