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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六神磊磊读唐诗》(一周一本@乐读创业社)

142《六神磊磊读唐诗》(一周一本@乐读创业社)

作者: Sting | 来源:发表于2017-12-18 07:59 被阅读282次
    作者: 六神磊磊 出版社: 新经典文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六神磊磊是当今自媒体写作的高峰。他的文字,从来不为了取悦而撩拨,而是让你读着读着,情不自禁地,甚至毫无预料地,捧腹大笑。

    全唐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被他用活色生香的人物和故事,娓娓道来,从初唐到晚唐,重要的人物,他用轻盈的笔触,栩栩如生地还原在我们面前。让人深切地感受到唐诗的力量与美。

    他对人性洞若观火。这世上的儿女情长、世态炎凉、升迁贬谪、草莽英豪、离愁别恨,细微之处见人性,让人禁不住怀疑,这样的对人性、对官场、对世情的洞察,怎会出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之手。

    无论是对唐诗的流失散佚,还是对老杜的一往情深,无论是四杰的多舛命运,还是杜甫对李白的“基情”,他对人,对事,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了解、同理、正直和深情。

    本书内容横跨了从南北朝末期到唐朝的四百年历史,既沿着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轨迹,又不拘泥于此,他紧贴大唐的历史,加以丰富的细节,把诗人们当成一个个鲜活的人来讲述。他们也“刷着朋友圈”,喝酒撸串,在人世间策马奔腾。作者别出心裁地破了时间和空间上的限制,让叙事变得妙趣横生,再加上幽默风趣的“六神体”,把一段段诗歌的起转承合、刀光剑影、爱恨情仇娓娓道来,带你领略大唐精彩绝伦的诗歌江湖,让我们在忍俊不禁中重温*温暖*风雅的唐诗记忆。 

    他希望帮你翻过唐诗那道墙,去折出几枝带露的花来,拿给你看。喜欢的话,你就可以自己去找正门参观。

    今天能读到唐诗,你知有多幸运吗?

    在所有唐诗里,最牛的是哪一首?可能有不少人会回答:《春江花月夜》,所谓“孤篇压全唐”嘛。那么它的作者是谁?不少读者也能答上:张若虚。

    这位张先生写出了这么牛的作品,一定是个大名人了?没错,他当时就被人尊称为“吴中四士”之一。要是拿武侠小说打比方,张先生的江湖地位就算不如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也差不多够“五散人”的级别了。

    然而,这么了不起的一位先生,到今天留下来了多少诗呢?一百首?八十首?答案令人震惊——只有两首。

    由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宋代人在编一本乐府诗集时,收录了张若虚的这首诗,②让它得以流传下来。不然,我们压根不会知道这首诗。

    此外,唐代的五言绝句里哪一首最牛?有很多人会脱口而出:《登鹳雀楼》,就是每个人小时候都背过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般认为,它的作者是王之涣。

    这个王猛人有多少诗留了下来?答案触目惊心,只有六首。

    一千多年里,也不知道有多少“白日依山尽”“海上明月共潮生”湮灭失传。

    李白有多少诗留了下来?最惨的说法是:大概十分之一。这个伟大的天才写了一辈子诗,总数估计有五千到一万首,也许十之八九我们永远见不到了。

    李白去世前整理了毕生稿件,郑重托付给了族叔李阳冰,请他为自己编集子,以便流传后世。李阳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用心整理出了《草堂集》十卷,然后……失传了。

    再说杜甫。这个同样伟大的诗人,四十岁之前的诗几乎全部失传,而他活了多少岁呢?只有五十八岁。从这个意义上说,可谓大半辈子的诗白写了。

    同时期的另一个大腕儿王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开元年间他写了成百上千首诗,最后十成里留不到一成。

    引爆!唐诗的寒武纪

    在生物学上,有这样一个时期,叫作“寒武纪大爆发”。在大约五亿多年前,有一个被称为“寒武纪”的地质历史时期,在短短的时间里,地球上突然爆炸般涌现出各种各样的生物,遍布大地和海洋,呈现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唐诗的历史上也经历了这样一场“大爆发”。诗坛突然从沉闷、封闭变成开放、活跃,然后繁花似锦、万紫千红。它正是从这几个小人物开始的。

    王勃的人生起点,应该说是不低的。他从小就才气过人,名声在外,十六岁时就被授了“朝散郎”。这是文散官,并不负责什么实际事务,但品级不低,是从七品衔。

    不讲政治而被冷落的王勃开始了四处游历。翻越秦岭,穿过汉中,踏着崎岖的蜀道,他来到了一片新的土地——四川。

    王勃发现了一件事:过去大家在宫廷里所写的那一类诗,到了这里都是渣,都不好使了。那些空洞的辞藻,无病呻吟的句子,根本无法表现自己眼前雄奇的山川,也无力抒发胸中的浩叹。

    今天回头来看,王勃的入蜀,是唐诗江湖的一次伟大的开辟之旅。在初唐的诗坛上,有着特殊的在蜀地的“一入”和“一出”,所谓“一出”,是我们后来会讲到的陈子昂出蜀;而这“一入”,就是669年的王勃。

    卢照邻的少年经历和王勃很像。

    他也是出身望族——范阳卢氏;也是很早成名——才十几岁的时候,就被人比喻成是汉代的大才子司马相如;他也早早地遇到了自己的伯乐-邓王李元裕。

    卢同学人生的第一阶段,是在长安快乐地做着诗人,“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盼顾自雄,谈笑风生。但是他的伯乐去世了,他谋了一个四川的官。这个官不大,是一个县尉,相当于副处级的办事官。就是这份工作,卢照邻也没干多久就秩满去职,改非退二线了。

    卢同学碰到了王勃。这两个当世才子很谈得来。他们之间实在是太互补了,一个善于写七言诗,一个善于写五言诗;一个辞藻华丽,一个典雅雄浑。四川大地上,从玄武山到成都曲水,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基情满满的同游诗文。

    这一年,忽然有一个好消息传来:朝廷要搞“选秀”了,让各地搜罗选拔有才能的人士,为朝廷效力。

    王勃和卢照邻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期盼:以我俩的才能,一定有机会的。说不定仕途从此会有起色呢。

    他们分别做准备去了。王勃回家去借钱,写了一篇有趣的文章,叫作《为人与蜀城父老书》,感谢大家资助他。卢照邻则去和姓郭的女朋友告别。“不要忘了有我在这里等你。”郭姑娘看着他瘦削的身影说道,眼中满是不舍。卢照邻是怎么回答的呢?不知道。我猜想他大概也点头答应了:“等我搬到长安去,开着大奔来接你。”

    而此时此刻,在长安,有一个人正等着和他们相会,让初唐四杰组合的力量更加壮大。这个人,就是“四杰”里的又一位成员:杨炯。

    在唐诗的历史上,有一个人曾留下过一声著名的大吼:“我想当连长!”

    因为这一声大吼,此人跻身“四杰”,名垂史册。他就是杨炯。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想当百夫长,可不就是当连长么。这一句诗,就来自他的五言律诗杰作《从军行》。

    可能你有些好奇:这个想当连长的杨同学,到底是唐朝哪一支部队的?羽林军?还是野战部队的?然而杨炯同学并不是当兵的,他的真正职务是个文员。

    杨炯是个天才,他十岁就被当成神童,待制弘文馆,等于是到高级藏书室兼教研室进修。

    尽管杨同学一生与案牍为伍,却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读他的诗,你看不出他是一个资深文案狗,而会以为他是一个江湖侠客。比如这首《夜送赵纵》:

    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

    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

    在一个夜晚,作者送别了一个叫赵纵的朋友。这首诗像流水一样干净、自然,不沾染半点绮丽,每一个字都浸润着月色的光辉。

    不妨多聊几句这首诗。事实上,这是自从有唐诗以来,色彩最通透、明亮的诗篇之一。它用莹润的和氏璧开头,用光辉的明月结尾,可谓从光明始、从光明终,说是“夜送”,但诗人的心境却比最好的晴天还明朗。

    你看王勃著名的那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已经够豁达了,都还要说上一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杨炯这首诗里却根本不必说类似的话。所谓“明月满前川”,朋友的前程人生一片光明,哪里用得到哭湿手绢呢。

    就在王勃、杨炯、卢照邻齐会时候,在西域来京的古道上,漫漫风雪之中,有一位壮士,也向长安进发。

    他比王勃等三人的年纪都要大,脸上带着风霜之色,看得出来经历了劳苦的军旅生活,但精神很好,顾盼生辉。

    在马上,他长吟着诗句:“风尘催白首,岁月损红颜”“别后边庭树,相思几度攀”,充满豪迈之气。这条大汉,就是骆宾王,“初唐四杰”中的最后一位。

    在此,我不得不又重复一句:初唐四杰都是天才。骆宾王据说在七岁的时候,就写出了唐诗之中流传最广的超级刷屏之作: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后来杜甫据说也是七岁作诗,咏的是凤凰,但他的凤凰诗没有流传下来。骆宾王的《鹅》诗则流传千古。

    “四杰”都热情满满地来参加这一次朝廷的选秀,可结果怎么样呢?答案是:很悲催。

    “四杰”为什么这么难出头呢?大概是他们个性太突出,做事又乖张,“浮躁浅露”虽然未必,但恃才傲物多半是有的;“华而不实”虽然未必,但好出风头、遭人嫉妒大概也是有的。

    在671年这一次短暂的相聚之后,“四杰”的人生命运开始呈现出一种雪崩般的倒栽葱式跌落。

    王勃差点被杀了头。这个案子很有点离奇:据说他先私自藏匿了一个有罪的官奴,不久又后悔了,担心走漏风声,便把这个官奴杀了。很快事情败露,王勃获罪,还使他父亲也受到牵连而被降职。

    卢照邻则残废了。他患了严重的“风疾”,更像是小儿麻痹症或麻风病一类。这使他穷困潦倒,直到要向朋友乞讨买药。

    杨炯看上去还算好,一直在官场中等待机会。但他也有自己的弱点-成分不好。他在詹事府当上了处长没两年,忽然接到一个晴天霹雳般的通知:

    “杨炯!你弟弟牵扯到了一场叛逆活动,你已经是逆贼的家属了!”

    当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爆发了一场叛乱,杨炯的弟弟参与了。杨炯就此躺枪。他被清理出了詹事府,贬到四川,担任了一个叫梓州司法参军的职务。

    杨炯是成分不好,那么骆宾王的毛病又是什么呢?更严重,是彻底反动——连累了杨炯的那一场扬州叛乱,就是骆宾王和人合伙干起来的。

    骆宾王造反,直接原因不是很明确,但大致是对现实不满,“失官怨望”。他早年受了不少磨难,居无定所,仕途不太顺利。后来年纪渐长,到长安做了侍御史,却又因为写文章、提建议,触怒了武则天,被人诬陷,以贪赃的罪名关了号子。

    放出来之后,骆老师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老愤青。在他看来,世道黑暗,报国无门,正满肚子怨气呢,恰好赶上扬州有一伙人反对武则天,领头人叫徐敬业,是唐朝开国功臣徐懋功的孙子。他向骆宾王发出了号召:来吧,老骆,我的创业团队需要你。

    骆宾王就这么报名入股了。

    众所周知,凡是起兵造反,都需要一篇响亮的檄文。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骆宾王的身上:咱们这个创业团队就数你最能写,你来吧。

    骆宾王慷慨陈词:感谢大家把这么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他毫不推辞,挥笔落纸,写了一篇檄文,叫作《讨武曌檄》。

    文章写好后,大家一看,都集体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半晌,才有人抬起头来说:老骆,你这是要红啊。

    传说武则天拿着这篇檄文去找宰相,问他为什么遗漏了骆宾王这个人才。

    也是由于这篇檄文的水平实在太高,刷屏实在太猛,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骆宾王居然成了扬州起义的标志性人物,甚至比造反的几个主谋还出名。

    后来明朝大思想家王夫之说起这次起义,一开口就是“起兵讨武氏,所与共事者,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你看,他不自觉地就把骆宾王排在了第一。一个写檄文的公关,居然排在了造反团队的军师、大将前面。

    所以说,写文案这种事情,差不多糊弄两句能交差就得了,不要写得太好,否则就像骆宾王那样,一不小心把自己写成了造反的旗帜,那就划不来了。

    最后,这场造反行动坚持了多久呢?只有两个月。很快地,反叛的军队被打败,骨干统统被杀,骆宾王从此失踪。

    有人说他是被抓获处斩了,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逃亡了。唐代有个小说家叫张鷟,和骆宾王是同时代的人,他说骆宾王兵败后投水死了。《资治通鉴》里也说叛军“余党赴水死”,这两个说法比较相近。骆宾王有可能是在乱军中落水而死。

    “四杰”离世的方式,都很让人唏嘘。

    王勃是溺水受惊而亡,骆宾王可能是落水而死。卢照邻则长期受到病痛折磨,干脆给自己挖好了墓室,每天僵卧其中,等候死神的召唤。最后因为死得太慢,他无法忍受了,便和家人作了最后的诀别,投向了滔滔的颍水。

    初唐四杰是唐诗大爆发的开端。就像地球生命的进化史上,忽然之间,在寒武纪,你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物种的数量就猛然爆炸性增加,一片生机蓬勃了。

    在他们之前,诗是那么狭窄,那么局促。而在他们之后,诗变得越发阔大,越发深沉。在他们之前,是一群高级干部、宫廷贵族在写诗,在他们之后,是越来越多的底层官僚和文人,甚至是穷苦困厄之士在写诗。

    在他们之前,没有人能看得出“唐诗”这个文学婴儿有什么特别的前途。但在他们之后,人们开始惊讶地感觉到:有一些伟大的事情,将要在这个婴孩身上发生。

    说到陈子昂,我们先绕远一点,从一个明朝人的故事讲起。

    明朝有所谓的“三大才子”,一个叫解缙,是主编《永乐大典》的那位;一个叫徐渭,是大名鼎鼎的诗文家和书画家,戏曲里也常见到的徐文长;而被称为这三人之首的,就是杨慎。他的一首词,你一定会有印象的。就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首词,被后人拿来放在了《三国演义》的开头,和原著水乳交融,成为天作之合。

    这一年,杨慎在官场遇挫,被流放到偏僻的云南。但他并不气馁,而是在云南认真读书,研究历代诗文,撰写著作以自遣。

    此刻他正在读的,就是一本唐人的诗集。

    一行行扫下去,都是他早已经烂熟的诗句:

    王道已沦昧,战国竞贪兵。

    乐生何感激,仗义下齐城……

    一闻田光义,匕首赠千金。

    其事虽不立,千载为伤心。

    忽然,当他随手翻到关于这位诗人的一篇小传时,年已五旬的杨慎眼睛一亮,手都轻轻颤动了:这里面居然还藏着一首诗?

    八百多年过去了,它都静悄悄地躺在这一篇小传里,没有被人重视?

    杨慎提起笔,珍重地将这几句诗圈了出来,并认真地写下了批注:

    “这一篇诗文,简朴大气,真有直追汉魏的风骨,而我所看到的所有文章典籍却都没有记载它。”

    杨慎所发现的,究竟是一首什么诗呢?后人给它加了一个题目,叫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杨慎的推荐下,各路文坛大咖们纷纷转发这首诗,使它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最后变得妇孺皆知,传诵一时。自此,一篇在诗人的小传里藏身了八百年的诗章,才终于进入了中国的诗歌史,射出炫目的光彩。

    这首诗歌的作者,就是我们的主角陈子昂。

    一般而言,当我们讲一个诗人的故事的时候,往往都要说他从小聪明好学,三岁识几百字,四岁会作诗,五岁拿作文大赛冠军之类。前面的“四杰”等人几乎都是这个套路。

    然而陈子昂完全不是。相反,他小时候是一个不爱学习的问题少年。

    当时的文坛,是一帮天才在统治,恨不得一个比一个读书早、出名早。骆宾王七岁写出《鹅》来;王勃六岁就能写文章,九岁就能写大卷大卷的专业论文,据说还指出过前人注《汉书》的错误;卢照邻自幼饱读诗书,十几岁就被朝廷里的高级干部说成是司马相如再世;杨炯十岁就被当成神童。

    陈子昂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童年。当小王勃正在刻苦读书、写论文的时候,小陈子昂在干嘛呢?击剑、行侠,活到十七八岁仍然“不知书”。

    后来他打架斗殴闹出人命,这才幡然悔悟,弃武从文。他的经历和后世的诗人韦应物有点像,不是个天生的读书人。

    这也是为什么陈子昂明明和王勃、宋之问等是一辈人,却总给我们时代更晚的感觉。说白了,不是年代晚,而是读书晚。

    即使是后来,他长大了,会写诗了,也好像独立于当时文坛的圈子之外。

    那时的诗坛大致有两拨人。一拨是主流诗歌圈,能参加宫廷的文艺座谈会的,比如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李峤。他们在朝廷里面子熟、门路广,特别是和武则天的男朋友张易之老师的关系很好,各种好事都容易有他们的份儿。

    这个圈子里的人写诗也是一个味道,声律协调,工整精丽,各种弘扬主旋律。

    另一拨是非主流诗歌圈,典型的就是“四杰”。这一伙人在文坛政坛上扑腾多年,没一个干到处长以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沦下僚,蹭蹬失意。他们的诗歌也就风格比较多变。

    陈子昂呢?哪一个圈都不是。他既不是主流圈的,也不是非主流圈的,他自成一体,一个人玩。

    他和上述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当时在朝中做官的人,多多少少都要写几首宫廷咏物诗,陈子昂却几乎一首都没有。在宫体诗大行其道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接受过一点儿这类诗的训练。

    他是四川人,家乡在遂宁射洪县,那个地方至今还留着他的读书台。按道理说,当时的“四杰”都和四川有密切关系,要么长期在四川游历,要么在四川工作过。这片土地上几百年来都没有诞生过一流的文学,但到了初唐却一时间荟萃了众多的名士,成为诗歌改革的前沿。

    可是作为四川人的陈子昂却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一点交集。翻翻诗文,我们几乎看不到陈子昂有什么和他们之间的互动。

    在那个时代,他很孤独。唐代诗人们都喜欢齐名、并称,有沈则有宋,有李则有杜,有钱则有刘,有王则有孟,有元则有白,有郊则有岛,有皮则有陆。

    陈子昂却没有。他这样大的名声、这样大的影响,但在他的时代里没有人和他齐名,没有人和他并称。他像是一个天外的来客。

    此外,他也不像一个大诗人。

    他的诗写得有些“不讲究”,比较粗直。比如到处都是重复的字眼,这是很犯忌讳的。

    乍一看去,我们的陈同学像是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自学成才的野路子诗人。

    那么我们究竟是喜欢他的什么呢?

    如果把他留给后世的一百多首诗仔细揣摩一下,你会发现,这些诗里面,有三个陈子昂。

    第一个是喜欢老庄的陈子昂。

    这个陈子昂是理智的、超然的,也是寡淡的、无趣的。在他的代表作三十八首《感遇》里,这样的诗占了相当数量。这一类诗不像是诗,倒像是陈子昂的哲学笔记:

    “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吾观昆仑化,日月沦洞冥”“空色皆寂灭,缘业定何成”“窅然遗天地,乘化入无穷”“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他一定用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钻研这些东西。我们读得很苦,但陈子昂却兴致盎然。

    多数人喜欢的不是这一个陈子昂。如果他总写这一类诗,能火才怪。

    第二个陈子昂,是追慕鬼谷子的陈子昂。

    鬼谷子是个传说里的古人,一个跨界的专家,明明在道家做着世外高人,似乎一门心思修心养性,可偏偏又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搞了一个纵横家培训中心,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是搅乱世界的枭雄。

    陈子昂所爱的,到底是哪一个鬼谷子呢?他自己似乎给出过答案:“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他说自己爱的是第一个鬼谷子,因为“无垢氛”,飘然出世,不沾染滚滚红尘。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再往下读就明白了。

    七雄方龙斗,天下久无君。

    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

    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

    陈子昂同学固然说喜爱鬼谷子的“无垢氛”,但他津津乐道的仍然是“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他羡慕的毕竟还是人家能做大事,就像青梅煮酒的时候曹操所描述的那条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芥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又好像今天的商战里,完成一笔几百亿的惊天收购,然后关掉手机去度假。

    最后,陈子昂终于要吐露心事了:“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仿佛正焦躁地擂着胸口:为人一世,怎么能像山上的树木一样,徒有漫长的寿命,却只能和无所事事的麋鹿为伍呢!

    这一个陈子昂,是纠结的、骚动的、进退维谷的。

    第三个陈子昂,是怀念燕昭王的陈子昂。

    我们多数人最爱的,是这一个陈子昂,一个孤独、悲怆、呼喊着的陈子昂。

    燕昭王,是一位以礼贤下士而著名的古代君王。他所统治下的燕国,也是后代有志之士所共同幻想的理想之国——简历上午投进去,豪车下午就来接你。

    人们用各种方式怀念着他。诸葛亮把自己比作他所发掘、礼遇的部下(乐毅);鲍照用他的事迹来对照羞辱当世的权贵(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李白哭天抢地呼喊他的名字(哭天呼昭王);李贺说愿意为了这样的君王而战死(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汤显祖在一千八百多年后仍然念叨他的事迹,对他无比怀念(昭王灵气久疏芜,今日登台吊望诸)。

    传说中,燕昭王为了招聘贤才,建造了一个著名的建筑——黄金台。其实对于这个台子,我们连它到底多高、多阔、规制如何、上面摆设了何物都完全弄不清楚。历史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台?我们也不确定。

    可一代又一代的士人们都相信它的存在。尤其是当他们人生不顺遂、不得志的时候,就会更加思慕那方圣地,为古燕国再蒙上一层梦幻的光彩。

    陈子昂就分外地怀念燕昭王。他仰天大吼:昭王安在哉!

    他的痛苦,和自己的经历有关。陈子昂的一生,曾在仕途上有过两次大的努力。

    第一次是侍奉武则天。

    作为大唐的臣子,当武则天明摆着要做皇帝,要改朝换代,他选择支持还是反对呢?陈子昂选择了支持。他还紧跟形势,和很多识时务的同僚一样,给则天大妈上位造舆论,写《神凤颂》,写《上大周受命颂表》,热烈拥护武则天当领袖。

    可惜的是,他靠拥戴武则天获得了提拔,却不肯尸位素餐。他固然不傻,但又嫌太直。他是躬着腰拿到话筒的,却又偏要挺直了身板提意见,谏疏不断,“言多切直”。别人不愿触及的敏感领域,他都要去批评,不论内政、外交、边防、刑狱、民生,各个方面他都要诤谏。

    终于,他和武则天隔膜起来,被嫌弃、整肃,还坐了牢。我们不知道他被下狱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但归根到底是失去了武则天的好感和信任所致。

    陈子昂落了个两面不讨好。他固然没有讨好到武氏,也没有讨好后世的批评家、道学家们。由于拥戴过武则天,陈子昂成了变节者、投机家,得到了滚滚骂名,年代越往后,就被骂得越厉害。唐代的杜甫认为他“终古立忠义”,完全是正面高度评价,但到宋元之后,人们就说他道德败坏,拍马屁、没节操,“其聋瞽欤”,甚至“立身一败,遗垢万年”。

    骂得最厉害的,是清代的王士祯,说陈子昂是人渣败类,“不知世有节义廉耻事矣”,“真无忌惮之小人哉!”最后王士祯还不解气,来了一段恶毒诅咒:“陈子昂这厮最终被一个县令害死了,我看不是县令害的,一定是唐高祖、唐太宗的灵魂附体,假手于县令,干掉了这个叛徒。”

    这就过分了。

    在陈子昂当时的环境下,劝进、拥武是例行公事。后人眼里的那些忠臣贤相,比如姚崇、宋璟、娄师德、狄仁杰,他们当时不也都拥戴武则天吗?我们为什么对一个诗人、低级干部的要求,比对那些大政治家、高级干部还严苛呢?

    陈子昂对武氏的拥护,也不能说是见风使舵,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武则天把他从一个从九品的小科员拔擢到秘书省,做麟台正字,做右拾遗,虽然位阶仍然不很高,但接近了核心部门,有了建言献策、展示才华的机会,一个正常人怎么会不拥戴感激呢。

    其实最没有资格批评陈子昂的,恰恰就是王士祯老兄自己。

    他看不惯陈子昂作为唐臣,却去做武则天的官,觉得是人品不端。然而王士祯的祖宗世代都做明朝的官,他亲爷爷王象晋做到了明朝的布政使,省级干部。可王士祯本人却跑去做清朝的官,一路升迁,干到刑部尚书。

    按照王士祯的标准,他自己比陈子昂更没节操得多了。陈子昂拥戴的武则天,毕竟是李唐家的媳妇、唐中宗的亲娘,后来也被李唐家所承认,入葬乾陵,一路加谥到“则天顺圣皇后”,说到底人家是一家子人。而王士祯服侍的清朝却是敌人,是灭了南明的仇家,他又该如何面对祖上呢?难道明太祖、明成祖之灵也应该附体杀了他?

    对别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宽容。王士祯大概还不大明白这个道理。

    前文说了,陈子昂仕途上的第一次努力是拥戴武则天,他的第二次努力,是从军边关。

    他是一个有侠气的人,看看“剑”在他的诗歌里出现次数之频繁就知道了。唐代二千二百多诗人,陈子昂是其中最有侠客风范的人之一,如果有导演拍武侠片,在诗人里选角,最有可能被选上的就是陈子昂。

    他一生中得到了两次机会出征。提剑塞上,跃马边关,是多么符合他的心意啊!看看他的《感遇》诗就知道了: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多么慷慨的诗句。相比之下,李后主也说“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但和陈子昂相比,只是娘炮的亡国之音;李白则说:“与君各未遇,长策委蒿莱。宝刀隐玉匣,锈涩空莓苔。”可那不过是怀才不遇的牢骚而已,毕竟李白从没有当真在边塞冲杀过,一切都是想象,比不上陈子昂真正跃马塞外的豪雄。

    大军之中,我们的小陈同学正在渴望带一彪人马,杀敌建功呢,忽然有一个人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你一个书生,你带个毛的兵啊!”

    泼凉水的人,就是统兵的首领,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他是武家少有的几个能带兵的人。不幸的是,陈子昂和他没有能够很好地合作。

    他们的部队到了渔阳,前锋出师不利,陈子昂几次提意见,想带兵出征寻找机会,都未获准许。武攸宜对他的嫌恶逐渐加深,最后把他的官职由管记(高级参谋)贬为军曹。

    陈子昂一言不发,交上了自己的制服、肩章和领花。从此,这个部队里最咋呼、最爱提意见的人,变得沉默了。

    正是在这最苦闷的日子里,他随着部队,经过了古代燕国的旧都。

    陈子昂孤身一人登上了高处。此时距离燕昭王的霸业已过去数百年,极目远眺,城池早已不在,四下只剩一片蒿草,传说中的黄金台也不知道藏埋在何方。畅想当时豪杰云集的场面,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感慨伤怀。

    这个沉默了很久的小小的军曹,终于觉得有话要说了。

    他拿起了笔,浸入墨中,深乌色的墨汁迅速沿着雪白的羊毫爬升。此时万籁俱寂,连在云中窥探的诗歌之神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陈子昂笔尖飞动。他一连写了七首诗,热情歌咏了七个和幽燕有关的人物,分别是“黄帝”“燕昭王”“乐毅”“太子丹”“田光”“邹衍”以及“郭隗”。

    七首诗写毕,军曹兴犹未尽,泫然流涕,作起了歌来。他一定料想不到,自己此刻所唱的内容竟然也会流传千古。后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他人生的低谷,却是他诗作的巅峰,也是有唐朝以来诗作的巅峰。哪怕埋没了那么多年,它也终于被明朝人发现,成为了名篇。

    在这之后不久,他就辞职回家了。几年后,病中的他遇到一位贪婪的地方官,被下狱折磨致死。也有学者说,他实际上是得罪了武家,他们授意地方官害死了他。

    唐代那么多诗人里,没有几个曾被称为“文宗”的,王维是一个,陈子昂是一个;也没有几个人的作品曾被称为“泣鬼神”的,李白是一个,陈子昂是一个。

    在他去世很多年之后,有一个粉丝跋山涉水,慕名来到了陈子昂的家乡。

    这位粉丝是怀着崇敬之情来的。他爬上金华山,瞻仰陈子昂的读书堂遗址,亲手抚摸了石柱上的青苔。他又来到附近的东武山,走访了偶像的故居,凝视着陈旧的砖石,斑驳的墙壁,久久不愿离去。

    这个粉丝叫作杜甫。

    对于陈子昂来说,武则天是不是看重他,武攸宜是不是欣赏他,乃至后世的王士祯等人是不是理解他,现在已经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杜甫崇敬他。在这番游览之后,杜甫为偶像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试想一下,如果回头望去,凝视有唐以来九十年的诗,看它从最初的萎靡,到此刻的气象万千、火树银花,难免不产生“星桥铁锁开”的感慨。

    按理说,这铁锁,似乎开得晚了一点,诗的勃兴应该早些到来的。它的准备工作其实早已经就绪了。

    在唐朝建立大约五百年前,东汉末年的时候,五言诗就已经打磨成熟了。三国时代的人已经可以读到非常棒的五言诗。

    而在大约三百年前,到了南朝刘宋的时候,七言诗也已经准备就绪。②那个时代的大诗人鲍照已经可以熟练地用七言诗高呼:“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

    这时,诗的繁荣还差一块拼板,叫作声律。同样是一句话,同样的字数,为什么有的读起来就声韵铿锵,悦耳动听?有的读起来就十分拗口?人们慢慢意识到:这是声律在暗中起作用。

    在唐朝诞生之前一个世纪,这最后一块拼板也终于被补全了——有一个叫沈约的聪明人,他根据前人的研究成果,总结出了一套关于诗歌声韵的规律、诀窍和禁忌,发明了“四声八病”之说,让一种全新的诗——律诗的诞生成为了可能。

    此外,唐代诗歌中最重要的几种题材:边塞诗、怀古诗、离别诗、留别诗、闺怨诗、咏物诗、山水田园诗、酒后撒疯说胡话诗……都已经齐备。每一种题材都已有杰出的前辈写过,留下了许多套路和范本。

    关于诗的一切关键要素,到隋唐之前都已经完成,就好像柴薪已经堆满,空气已然炽热,就等待那最后的一丝火星了。可它却迟迟没有出现。

    沉闷、燥热、无聊……人们熬过了唐朝最开始的数十年,情况仍然没有什么变化,火种依旧在深处封存着。

    今天的许多唐诗选本,第一首都放王绩,那是没有办法,不是王绩同学非要抢沙发,而是他的“长歌怀采薇”,实在是那时为数不多的清新的句子。

    难道就没有希望了吗?人们猛一回头,才发现亮光已经在不经意处出现了。一批小人物昂然举起了火炬。

    今天,许多学者都对唐诗的这一个时期很感兴趣,他们像做生物研究一样,取下这个时代的一些切片,放到显微镜下研究。

    有一个日本学者叫作松原朗,专门研究了这个时代的一样东西,叫作“宴序”。顺便说一句,对于唐诗,很多美国、日本的学者研究水平挺高,做工作很细,观点也很独到。

    所谓“宴序”,就是当时文人们搞派对时所作的风雅序言。它可不是今天宴会的菜单、礼单之类的俗物,而是很有信息量的,能反映出文人活动的情况,比如一次派对有多少人参加,会上大家写了多少诗,等等。

    松原朗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到了“初唐四杰”的时候,宴序的数量猛然增多了。也就是说,大家喝酒、作诗的活动开始频繁了。

    “四杰”流传到今天的宴序,多达五十四篇。而之前吴、晋、宋、齐、梁、陈整个六朝几百年里,留下来的宴序总和也不过只有七篇。而在“四杰”之前的唐初五十年,则一篇宴序都没有。

    他认为这侧面说明一件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写诗。

    人们开始不仅仅在长安、在洛阳写诗,也在各个州府县城、馆驿茅屋、水畔林间写诗。他们之中,许多是中下层的官僚,甚至寒门士人。他们没有资格写宫体诗,于是更多地描绘各色江山风物、社会人生,更自由地抒写心情。

    江湖翻腾起来,新的风格恣意生长,诗坛不再千人一面,而是像物种大爆发般,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风格。

    面对深秋寥落的山景,那个叫王勃的山西诗人,用一种庄严典雅的风格,写出了帅得人眼晕的诗句: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他抛弃了那些陈腐的套路,没有写宫体诗中“哎呀我真不舍得离开”之类的矫情句子,而是选择了一帧胶片感十足的画面——“山山黄叶飞”,作为诗的结尾。

    面对月色下浩荡奔流的春江,一个叫张若虚的扬州诗人也果断抛弃了靡艳的辞藻,拒绝去雕琢琐碎小景,而是用空净华美的语言,直接叩问生命和宇宙的奥秘: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他的这一篇作品,就是后来粉丝无数的《春江花月夜》。

    随着“星桥铁锁开”,诗歌的世界里终于“暗尘随马去”了。这暗尘,是沉积板结了百年的尘土,隋文帝发文件扫除不清,李世民亲自带头写作也涤荡不清的,眼下终于松动了、拂去了,直到从四川射洪冲出来陈子昂,给了这“暗尘”以最后的一次涤荡。

    于是“明月逐人来”,夜空一片开阔。不断有天才满溢的玩家加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他们竞芳斗艳、自在欢唱,完全不必担心它会太早结束,因为“金吾不禁夜”,这一场诗的盛世才刚开始呢!

    六神从大历史观的角度,让我们理解了为何唐诗在中国历史上的爆发。形成了浩浩荡荡的全唐诗盛景。

    唐诗的寒武纪,终究要迈向中生代的。

    唐诗的中生代

    初唐的两拨诗人,分别在“追寻旧世界”和“开拓新世界”的路上,各自筚路蓝缕,艰难行进着。

    在“追寻旧世界”的这支队伍中,会涌现出李白。复古之路走到了他这里,就到了顶峰。古诗和乐府在他的手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到达了前人没有到过的境地。所谓“举手扪星辰”,他摸到了天。

    而在“追寻新世界”的这支队伍中,会出现杜甫。他是开启新时代的大师。新的世界里的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长篇排律,都在他的手上锤炼、定型、完善,诗的题材也最大限度地拓宽。后世的所有诗人,几乎都在他的笼罩之下。

    李白和杜甫会相遇,他们将背靠背站在一起,支撑起唐诗的下一个纪元。它有一个光辉的名字,叫作盛唐。

    欢迎来到盛唐。

    当我们游览的小舟,驶过之前窄窄的河道,你会发现水面忽然开阔起来,无数支流汇聚到一处,融成了一条浩荡的大河。沿岸雄伟的山峰一座接一座,数不胜数,有的甚至耸入云霄,那就是盛唐到了。

    这大概是唐诗最好的时光,最美的季节。唐诗里最牛的人、最牛的诗也出现在这个时候。

    虽然很多人说,后面的中唐才是最好的,那个时代的作者更多、诗也更多,但我始终觉得,盛唐才最光芒四射、猛人辈出,最让人热血沸腾。

    首先走到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来自山西的大高手,他的名字叫作王之涣。

    他登上鹳雀楼,眺望着眼前的苍茫落日、滚滚黄河,王拿起笔来,写下了四句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就是大唐的气象,是大唐人的胸襟。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每一个启蒙学唐诗的小孩子都会学这首诗。

    这一天下着小雪,三个人约着一起吃酒。正在推杯换盏之间,只见裙裾飞动,酒楼上来了几个美丽的梨园女子,奏乐唱曲。她们唱的都是当时最流行的诗,相当于现在的流行歌曲。

    一个歌女首先唱: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微笑起来,伸出中指在墙壁上画了一道:“我一首了。”

    又一个歌女唱道: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

    边塞猛人高适也伸出中指比画:“我也一首了。”

    王之涣只是淡定地微笑着,虽然落后,但并不慌张。

    又一歌女开口唱了,是王昌龄的一首绝句: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得意扬扬地提醒王之涣:“喂,季凌兄(王之涣字季凌),我已经两首了,你怎么还没开张啊。”

    一直很安静的王之涣终于表态了。他说,刚才这几个歌女品位不高,气质不好,还不如我家楼下跳广场舞的,她们唱的曲子怎么能算数呢?

    他伸手指向最美丽的一个歌女,说:“如果她唱的不是我的诗,我就承认自己是撸瑟。如果她唱了我的诗,那你们就拜在我座下,认我当老大吧。”

    终于,轮到这个最美丽的女子唱了。王昌龄、高适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紧盯着她的小嘴,看她会唱出什么来。

    只听她檀口张开,唱的是: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王之涣回过头来,微笑着看着王昌龄和高适。这首诗正是他的不朽名篇《凉州词》。

    在后世,王之涣有一个大粉丝,就是章太炎。他就最爱王之涣的《凉州词》,给了四字评价:绝句之最。

    大猛人王之涣这一生,只留给我们六首诗。

    这多半不是因为他懒,而是后人不给力,没能把他的作品保留下来。由于诗文数量太少,今天我们几乎都没法研究他——他的风格到底是什么样的?其他作品的水平究竟如何?主要爱写什么题材?更擅长五言还是七言?这都成了谜。

    他的事迹也很少有记载,后人只能从他和夫人的墓志铭里,才能搜罗到一点他的生平事迹。对这个人,我们真的了解得太少。

    其实,他不但对于我们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对于同时代的诗人来说,也是挺神秘的。

    不过,即便是这仅剩下的六首诗,也是首首精品。《登鹳雀楼》和《凉州词》前面已经说了。我们再来看一首《送别》。

    在唐代,“送别”几乎是最难写的题目之一。有多少才子都在写送别,王勃已经写出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杨炯写出了“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同时代的李颀也写出了“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送别诗还能写出新意吗?

    但王之涣却真的写出来了:

    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

    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王之涣版本的送别诗,清新又自然。尤其一个“苦”字,真是神奇的笔法:诗人故意不写离别的人苦,却写杨柳很苦,因为离别的人实在太多了,惆怅太深了,所以杨柳才苦于被攀折太多。

    连杨柳都苦不胜情,又何况是离别的人呢?

    你看王之涣这个人,他只保留下六首诗,其中就有唐诗里最好的五言绝句之一,最好的七言绝句之一,最好的送别诗之一。如果没有这几首诗,盛唐的天空都会塌了一角。

    季凌先生,你留给我们六首诗,已经够了。我们已不能再要求更多。

    盛唐,那个伟大的诗人朋友圈

    一个白衣少年打开了手机。在朋友圈里,许多诗人都在七嘴八舌,热烈讨论着未来。

    一个叫王昌龄的京兆人说:我要高考。

    一个叫孟浩然的湖北人说:我要异地高考。

    一个叫李白的安西人傲然一笑,说:我要保送。

    白衣少年淡淡一笑,留了个言:我要选秀。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少年昂首出发了,目的地是长安。他随身带着心爱的吉他,哦对不起,是琵琶。在当时,琵琶就相当于今天的吉他。

    那时长安的娱乐圈竞争很激烈,最红的一个新人叫作张九皋,此人不但有才,而且很有后台。他有个亲哥哥叫作张九龄,是大唐诗歌俱乐部常务副主席。

    更要命的是,这个张九皋还得到了当时大唐文艺女青年俱乐部名誉主席——玉真公主的青睐,已经内定了要当选秀冠军。

    然而我们的白衣少年毫不畏惧。他提着吉他,啊不,是琵琶,傲然走上了舞台,开始演奏。

    要知道,那时候的琵琶只有四个音位,远远没有现在表现力强,但那又怎样呢?有才就是任性。

    少年的这一首摇滚琵琶曲,就是千古名曲《郁轮袍》。听名字都很ROCK。

    一曲奏罢,全场掌声雷动,台下的导师玉真公主更是激动得站了起来:

    “小鲜……啊不,小伙子,除了吉他,你还有别的什么才艺吗?”

    “我还会写诗。”

    公主不禁动容。要知道,那时候可是唐朝,当时所谓的“会写诗”,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不像现在,只要能凑齐五十六个字的老干部都敢说自己会写七律。

    “那我就考考你。不要让我失望哦。”

    公主当场给他出了一道题:“十秒之内写一首诗,必须要有爱情、有暖男、有季节、有地理、有植物、有王菲。”

    我们的白衣少年脱口而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玉真公主顿时泪流满面。她说出了改变少年一生命运的话:“I want you!”

    旁边的导师——大唐诗歌俱乐部主席张说先生小声提醒:“公主,之前您要内定的冠军张九皋呢?”

    公主满脸无辜:“张九皋是谁?”

    这个白衣少年,叫作王维。

    顺便说一句,那个被他黑掉的才子张九皋,后来虽然也人生事业顺利,当了大官,但在文坛上却一辈子都没抬起头来。

    当王维在帝都大红大紫的时候,一个叫李白的同龄人还在外地东游西逛、不务正业,玩剑、玩神仙术、玩纵横术,什么都玩。

    选秀算什么?我,是要保送的。

    这一年,李白游逛到了湖北,在襄阳认识了当地大名鼎鼎的一个人——孟浩然。

    两人差了十二岁,但一见如故。一说到孟浩然,我们总想到淡泊、宁静之类的词儿,不过当时的孟浩然并不是这样。他有心事。

    这天,两人对坐喝酒,孟浩然闷声不响地连干了几杯,忽然说:“兄弟,听说了么,连王昌龄都考上了。”

    “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那个?才听说,怎么?”

    “唉,之前王维考上了,我不说啥,谁让这小白脸长得帅。但人家王昌龄都考上了!”孟浩然叹息说,“他是个苦哈哈出身,小时候种过地,学习成绩听说不好,还复读过。和人家比,我再怎么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啊……”

    他看着李白,目光充满热切:“兄弟,我也想试一试,去趟长安。我觉得自己有戏。”

    李白举杯祝福:“大哥,你一定行的。”

    两人依依惜别。青年李白满怀惆怅,为兄长孟浩然送行。请记住这次送别的地点——黄鹤楼,因为那一首绝美无匹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那年冬天,孟浩然带着一颗雄心,向长安进发了。

    飞舞的雪花中,他形单影只,却踌躇满志,长吟道:“洛川方罢雪,嵩嶂有残云。”诗中充满自信。

    到了长安已是早春。考完后他感觉不错,更觉得大有希望。发布成绩那天,孟浩然兴冲冲跑到网吧,登录官网去查成绩。

    网速很慢。他刷了又刷,成绩终于出来了——400分,落第。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考不上。那些年头里,前前后后有多少诗人及第啊,王昌龄、崔颢、储光羲、刘长卿、颜真卿、李颀……但这个长长的名单里,容不下孟浩然。

    愤懑,痛苦,失望……孟浩然滞留在苦雨的京城,觉得没脸面回家乡。他在这段日子里写的诗,总让我不忍卒读。

    唯一的安慰,来自于王维。实在苦闷的时候,孟浩然就拉王维喝酒。

    顺便说一句,两人当时大概还预料不到他们未来竟会齐名,被并尊为“王孟”。要知道,当时和王维齐名的可是崔颢,就是那个写出“昔人已乘黄鹤去”的家伙。

    王维安慰孟浩然:“放宽心回家吧,去痛饮田家的酒,去读些有趣的书,何必为功名所困呢!”

    孟浩然淡淡一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给王维留下了一首诗,作为最后的的告别:

    孟浩然飘然远去了。在朋友圈的另一边,李白的活动越发频繁。

    为了顺利保送,他结交了五花八门的朋友,有前辈大腕贺知章,有当朝权贵玉真公主、崔宗之、韩朝宗,还有一些搞不清楚来历的怪人,比如一位号称是“相门之子”的岑勋,以及一个神神叨叨的隐士元丹丘。

    顺带说一句,这两人可大大沾了李白的光。他俩生前藉藉无名,却因为后来稀里糊涂地被李白写了一笔,从此名留千古、妇孺皆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天宝元年秋,在朋友们的各种包装炒作下,李白保送成功,被唐玄宗召唤入京,供奉翰林,终于参加文艺座谈会了。

    他一度受到超高规格的待遇。据说皇帝“御手调羹以饭之”,几乎要亲自给他喂饭——要知道,目前我还没见任何资料证明唐玄宗给杨贵妃喂过饭。

    然而,缺乏体制内工作经验的文人,突然进了中央机关,根本待不下去。李白也一样。在权贵们的谗言下,他很快被玄宗嫌弃了,被买断工龄,遭到了体面的解雇。

    且慢为他伤心——这一年他虽然失业,却收获了两样更珍贵的东西:友谊和爱情。

    他遇到了一位姓宗的姑娘,有了第三次婚姻。两人后来患难相依,成就了一段不错的姻缘。

    此外,他的微信朋友圈里还多了两个人——杜甫和高适。

    这三个大龄青年相遇时,混得都不太好。李白刚刚下岗;杜甫还在苦苦找门路求职;高适虽然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渤海高氏”,早年却种过庄稼,没少吃苦,后来高考又落榜,到四十岁仍然没个着落,是标准的“四零五零人员”。

    在他们的朋友圈里,王维还能时不时刷个屏,给名声臭大街的宰相李林甫写写马屁诗,而李白、杜甫、高适三个层次实在太低,压根就够不着李林甫,想给人家点赞都不好意思。

    这三个无业老男孩,在大梁、宋中一带痛饮狂歌,骑马打猎,“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如果没有今后发生的事,这将是多么完美的一段友谊。

    光阴似箭。渐渐地,在盛唐诗人的朋友圈里,一些年长的大V纷纷故去了。

    张说去了,张九龄去了,贺知章去了,孟浩然去了。他们留下了伟大的“海上生明月”“春风似剪刀”“波撼岳阳城”,永远离开了我们。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从东北滚滚而来。大唐,再也没有了田园诗的时代。

    动荡之中,朝廷分裂成了好几个政治集团。几个诗人也被战争和时局的巨浪抛到四面八方。

    他们分道扬镳了:高适投奔了老皇帝玄宗,杜甫投奔了新皇帝肃宗,李白投奔了永王李璘,王维则被迫加入伪军,变成了“唐奸”。

    当时叛军正到处抓人。他们先抓住了一个,喝问:“你叫什么?”

    “报告长官……我叫杜甫……”

    “呸!是个屌丝。滚吧!”

    杜甫就这样跑了。他一路狂奔到唐肃宗面前,蓬头垢面,破鞋洞里露着脚丫子,让人心酸。

    年轻的皇帝一看他这凄惨样儿,大为感动:惨成这样都来投奔我啊?忠诚!立刻封了他一个官儿——左拾遗。

    话说叛军继续抓人,很快又抓到一个:“站住!你叫什么?”

    “报告长官,我叫王维……”

    “哟呵!大诗人!大官儿!别让他跑了!”

    放跑了杜甫的叛军,把王维当宝贝,逼着他投降。无奈之下,王维只好当了个叛军的“给事中”。这也难怪,人家宰相陈希烈都当了伪军的中书令呢。

    这时候的李白本该是最幸福的一个,好端端在庐山隐居,没事游个仙人洞什么的就完了。但偏偏他是个热血老男孩,不愿辜负了这个时代,一心想杀敌报国。

    恰巧庐山接近另一个政治集团——永王李璘的势力范围。李璘拉起了一支部队,正想搞创业上市呢,几次派人来庐山猎头,邀李白加入创业团队。

    李白以为杀敌报国的机会到了,豪情满怀,高调宣布加盟。你加盟也就算了,还一口气白纸黑字地写了十首《永王东巡歌》。

    然后……他们一起打败了叛军?错。正确答案是,李璘马上就被亲哥哥唐肃宗李亨给灭掉了。

    大唐公司只有一家,你李璘搞什么创业,闹什么上市?

    更讽刺的是,代表朝廷来攻打李白老板的那位大人物、新上任的淮南节度使,居然是老朋友——高适。

    几年不见,高适发达了。靠着在政治上的敏锐眼光,他一路升官,做到了正大军区级的节度使。

    在崩溃的永王队伍中,李白显得非常刺眼。谁让你是大文豪来着?诗仙变成了反动文人的代表,进监狱等着杀头吧你。

    李白的处境,竟然比当了“唐奸”的王维还惨。王维本来是很可能要被严惩的,谁想他关键时刻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冤枉啊!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证据呢?”皇帝唐肃宗板着脸问。

    王维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来,上面有两句旧诗,非说是自己当“唐奸”的时候偷偷写的。

    这两句诗是:“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您瞧,我虽然当了“唐奸”,但心里还是向着您的啊!

    肃宗反复读了几遍,气儿顿时消了:“讨厌,不早说。”

    可是李白呢?像王维那样的救命诗,他一首也拿不出来,有的只是反动之极的:“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就这样,投靠敌人的王维平稳过关,而投靠唐肃宗亲弟弟的李白则要坐牢甚至杀头。

    难怪在那首著名的《上留田行》里,李白感叹说:“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

    什么叫“尺布之谣”?那是汉朝的一首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监狱中的李白,备受折磨,痛苦不堪。他写了诗,记录自己一生中大概是最痛苦的时刻: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

    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

    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

    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

    他想到父母,忍不住呜咽。其他的亲人也都不能见面,兄长在九江,弟弟在三峡,天各一方。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心爱的孩子在遥远的山东穆陵关北,老伴则滞留在南方,一家人可能再没机会团聚了。

    这比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更泣血。因为李白眼下的处境比杜甫那时还惨,随时可能要杀头。永王的参谋薛镠、韦子春等几个都被处死了。

    李白想起了老朋友高适,写信向他求救。这首危难中的求援诗,叫作《送张秀才谒高中丞》。

    在这首诗里,李白豁出去了。他大大赞颂高适的功绩,把他夸成是一个安邦定国、经天纬地的英雄,最后含蓄地提醒高适:我们曾经是朋友。

    信的结果是石沉大海。

    幸亏李白的朋友积极营救,夫人宗氏也到处奔走,他最后没被杀头,被判了个永远流放。高适自始至终一声也没出。

    有可能那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也有可能他是不想过问。过去的那个老男孩高适已经远去,如今的他是一个成熟老练的政治家。对于李白这个永远别想翻身的反动文人,他做出了理智的选择。

    和李白不同,此时的杜甫度过了人生中最体面、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他和王维、岑参等一殿为臣,有了一个共同的小圈子。大家经常写诗刷朋友圈,互相点赞。

    特别是一次关于“早朝大明宫”的著名唱和,把小圈子的快乐氛围推向了高潮。如果你找出他们分别写的几首诗一对比就能发现,王维的诗大开大阖,虽然是为别人捧场,但洋溢着自信。而杜甫作为新加入圈子的成员,他的诗明显多了几分小心,着意恭维。

    这个其乐融融的小圈子,是盛唐诗人朋友圈最后的回光返照。自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这样愉快的相聚了。

    很快地,圈子里的骨干成员杜甫、贾至、严武等接连得罪皇帝被贬,朋友星散,杜甫也日渐穷困潦倒。

    一般人都关注杜甫晚年的贫困,其实在精神上,他承受的痛苦更重、更深。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不断接到一个又一个朋友的死讯:

    761年王维离世;762年李白故去;763年,和他交情深厚的房琯辞世;764年轮到了画家郑虔和诗人苏源明,而后者甚至是饿死的;接着死去的是好朋友高适、严武、韦之晋……

    他想念朋友们,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心中的悲伤: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这诗,表面上是写给死去的画家郑虔的,但又何尝不是对所有凋零的朋友们的哀哀挽歌。

    770年,在飘荡于湘江的一叶小舟上,杜甫又收到了老友岑参故去的消息。他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无声流淌。在手机的朋友圈里,唯有他自己的头像还亮着了。

    是年冬天,孤独的杜甫在舟上死去了,终年五十九岁。盛唐诗人的朋友圈,至此终于彻底停止了更新。

    对于这个朋友圈,我实在找不到一首合适的唐诗来总结,万幸想起了《水浒传》结尾的一首诗: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这些朋友们生前的关系很复杂,都不是省油的灯。和我等俗人一样,他们也有一见如故,也有久别重逢;有点赞之交,也有死生契阔;有贫贱时的知遇,也有富贵后的相忘。

    然而他们又和我们不同。这个朋友圈里的每一位,都像座座耸立云天的高山,他们的才华就像汩汩清流,沿着各自的路线狂奔。

    杜甫曾把诗坛比喻成“碧海”。他们互相之间是友爱也好、疏远也好、隔膜也好、仇恨也罢,都不重要了,他们的诗情都化作滔滔江河,一起汇入了伟大诗国的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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