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儿，又不是去站街。”A拎着医疗箱，催促B。
B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涂口红，涂完又抿嘴发出啵啵脆响，反复确认美貌后才说：“走了走了。”
下午三点学校举行篮球决赛，AB是比赛的医疗志愿者。原本这差事落在最近医务室轮班的小红头上，可篮球场上35号是B的心仪对象，B央求小红把活儿让给她，她说，“万一他有个事故，我们可就有故事了。”
“那就让我们希望他有事吧。”A郑重地讽刺道，毫不掩饰对35号的怨念。
二人风风火火跑出门去，医务室里只剩小红一人。热闹从远处的篮球场传来，更显此地清净。窗户玻璃折射低飞的午后阳光，树影落在桌上，摇摇晃晃。
小红趴在桌上，用笔追着树影玩儿，不知不觉，眼皮儿越发沉重。
“快快快大姐”，小红一个激灵，抬头见门口一只“螳螂”一拐一瘸走进门来，瘦瘦高高手脚长，正是b的花痴对象35号蓝小降——他膝盖破了，血留到了鞋子上。
小红一边拿消毒水纱布，一边问：“有医生去球场的，没见到吗？”
“什么？一个人影都冇！你这同事可不靠谱……”螳螂有些愤怒，他手支着身子斜躺在病床上，伸着毛茸茸的腿。又突然眯起眼睛说，“哎哟……我见不得血。”
事故是有了，故事倒是没发生，小红为B默哀着，帮他清洗包扎。螳螂不能看伤口，拿眼睛四处乱瞅，半晌，他细细看着小红，犹豫说，“你是……”
小红抬起头看他。
他来了劲，“你是那个……那个那个……啧！就那个，是不是！？”
“嗯，就是那个。”小红没头没脑地回答。
“啧……论坛上，监控里那个，是吧！？”
“你怎么还记得？”小红歪着脑袋看他。
那件事，发生在一年前。
某天晚上小红在教室多打了几回合游戏，走得比往常晚些。过了十二点进宿舍大楼有点麻烦，小红便急匆匆往回赶。
教室和寝室之间路程颇远，隔着一个孑鱼湖。她走到湖边岔路，一咬牙抄去小道。这是条靠近湖湾的木桥，曲折又幽暗，却比走环湖大路近不少。
时值秋天，湖湾处的芦苇今年长势喜人，小路中段就掩映在一大片白茫茫芦苇花中，暗淡月光透过密缝只洒下些稀碎光斑。小红站在路这头，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那头，迈出脚步，又收了回来，到底迈了出去。从小听妈妈说，越害怕越不能回头，她硬生生鼓起豪迈，脚上加快了步子。
一阵风起，芦苇们随之倒伏，枝叶碰撞，在寂静夜里发出细碎声响。等等，小红驻足细听，这声响背后似乎还有别的声响，一开始听不分明，可这声音越靠越近，几乎近在咫尺了，又戛然而止。小红心咚咚直跳，想起来最近论坛热门板块里的一个标题——芦苇荡里有“东西”。想必今天是叫自己给碰见了。
微弱的光线里她什么都看不真切，关键时刻却又摸不到手机，“谁呀！”小红索性喊道。“只会偷偷摸摸搞动作吗？出来会会！”
“你又是谁？”女人回答道，一个暗影应声从斜后方逼近。
小红豪迈气概顿时萎了，说了声“打扰打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跑去，顺着栏杆七拐八拐终于一头扎进路灯的光明里，又见到木桥尽头处有个人影，跑上去便死死拉住，惊恐地喘着大气说，“芦苇荡里有东西，真的有东西。”
那人愣了一会，轻轻拍着小红的背，说：“大概是野鸭吧。”
小红抬头要跟她争辩，却望见一张秀丽的面孔上，似乎挂着泪，想到自己慌慌张张的，打扰了人家的悲伤，便松开手说，“不好意思。不过我是说真的，你也别在这儿多待，我刚才还跟她搭话了。”
她又笑笑，“你又是谁？”
原来跟小红搭话的“东西”，正是眼前活生生的姑娘，“是你？”
“对呀，你就是那个咋咋呼呼要会会的人？”她用手指着面前的白林，小红这才注意到，小路弯弯曲曲走着长，其实刚刚二人相隔也不过十米。
“嗐！”小红不好意思说，“这么说黑乎乎一团真是野鸭？”
“嗯，别怕。”她冷静说完，便不再搭理小红，复又望向湖面发呆，那神情直让人心中一沉。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小红看看时间，十一点四十四，“要关宿舍门了。你也住雅博楼？”
她点点头。
“那一起走吧。”小红不由分说拉着她走了。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从此以后，小红每天晚上都要在教室多打几盘游戏，刻意等到某个时间，穿过芦苇林，去尽头的路灯下偶然遇见她。
“谢谢你等我，不然真怕死了。回去吧‘湖人’。”小红死皮赖脸地表示需要她，叫她不好拒绝，然后拉着她一起回宿舍。
湖人大概有点烦小红的，可她从来不说。她待人总是笑脸盈盈，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跟小红聊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
小红像牛皮糖一样紧紧粘着湖人，大概是出于一种荒唐的直觉。湖人常常看着湖面发呆，表情平静空洞，像被什么吞噬了。有一回看得入了定，她问，“掉下去，会挣扎多久？”
这直觉越发强烈，湖人似乎在做着告别。小红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唯一能做的就是按时找她。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她的某个决定，谁先来。
小红保持着这个习惯，直到芦苇花落了，芦苇叶渐渐枯黄。小路里照进来灯光，亮亮堂堂不再隐蔽。
“现在你可不用害怕了。”湖人说。“不过以后……以后你还是换一条路走吧。”
“可是这条最近。”小红顽皮地笑着看她，“你是烦我了？”
“不是我烦你，是鸭子们。你可知道这条路是给它们修的。”湖人靠在栏杆上，脸上挂着疲惫的笑，“而且我也不打算总待在这儿，再拖下去，湖面都该结冰了。”
“有什么事不能拖吗？拖到春天，芦苇发芽，野鸭子生一窝小鸭子，这里一定好看又热闹。”
“现在也好看的……”她若有所思，然后又坚定道，“我明天不来了，你要还是害怕，就绕一绕走大路吧。”
“我来你也不来？”
“嗯。”
第二天晚上，小红到老地方时比往常早了一些，桥上没有人。又等了半个小时，湖人还是没有出现。小红冻得手脚冰冷，又环顾几遍湖面，笑自己神经兮兮。
第三天，第五天，小路尽头依旧空荡荡，小红想以后就走大路吧。可即使她沿大路走，眼睛还是止不住望湖湾瞅。这天她心烦意乱，走到宿舍又折了回去，远远看见湖人果然就在老地方，人却已经翻过护栏。
小红害怕极了，发足向她狂奔去，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却又怎么也跑不快，顺手卸了书包累赘甩在身后，快一些再快一些。眼看湖人闭上眼就要倒下，她隔着护栏一把胡乱抱回她，喘着大气说，“等一下！”
湖人一惊，见是小红便决绝地说，“放开我……”
“不。”小红抱得更紧，木栅栏把她手臂硌得生疼。
“你凭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小红不知自己胡乱中拽得正是湖人头发，她现在疼得厉害又使不上劲，徒劳挣扎几回，没好气地说，“我头发！”
小红连忙换个姿势，依旧紧紧抱住。嘴里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烦我也好，骂我也好，今天我决不撒手，活着，是受苦受累，也请你再多受累会儿。今天不行，现在不行。”
“放手啊！”
“听我说……”小红当没听见，兀自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今天水冷，掉下去不好受，你下去了，我又会游泳，难道不下去吗？折腾下来不过是湿个衣服。等明年……暖和些你再来好不好，到时候我不拦你。”
“明年？”湖人的双眼已满含泪水，“你知不知道一秒我都嫌多？！”
“那就明天，明天我们看看天气预报，如果……”小红声音颤抖，带出哭腔，“如果出了太阳，水暖和些，我就放你下去。”
湖人只默默摇头，知道她在哄人。
“如果下雪，我们就呆在宿舍吹暖气，等太阳出来。今年还没下过雪呢，一定……一定漂亮，不能错过，不能。”
“可是，我现在，现在就好累……”她又绝望又疲惫，泪水在脸上滚滚滑落。
“我知道，我知道……睡一觉就好了。”
“睡觉吗？早就不会了。”
“是呀，谁稀罕睡觉呢，干脆熬个夜看个电影？我们一起。”
湖人不答话，路灯下粼粼波光刺得她眼睛难受，她转身抱住小红，哭出了声音。小红也紧紧抱稳她，抚摸她，陪她流泪。小红说，“你好奇吗？这么晚了我突然出现，包括我一直缠着你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是熟悉。第一次见你，我就明白你的打算。你或许不知道，初中那会儿我也干过同样的事，我站在宿舍楼顶层，哭了很久……又爬了回来，可怂也不全是坏事，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是不是？……其实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的，听完，我保证你越活越来劲。”
湖人苦笑，“会吗？”
“会。你要听吗？”
……
后来湖人看了心理医生，辍了学，她们就少了联系。原以为就此翻篇的事，不久被论坛上的一个帖子再度掀开，神秘楼主上传了当晚路灯下的监控记录，视频里小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薅头发又扯衣服，把人挽救回来……回帖又有人附上她的照片，小红就果真这么红了，走在路上，甚至能偶遇一两个自称“粉丝”的瓜农呢。不过网络记性差，不到一个月，瓜农们就把小红抛在脑后去吃新的瓜，如今一年过去，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你怎么还记得？”小红歪着脑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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