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够了这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罩在上空似的。这里无山也无水,每一条街道都灰不溜秋的,每一张脸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整个村子用不了十分钟就能走完。时间在这里有如流沙,让人在绝望中逐渐放弃挣扎。
好在孩子们应该不太依赖我,那一张张满怀期待的小脸,定会迎来新的音乐老师。村里的一草一木,也自会有人垂怜。只要我拿出勇气就行了。
世界那么大,我必须出去走走。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我从我们村来到了邻村,这还不够,我要一路向西,有多远走多远。邻村的人有很多都是熟人,因为他们经常来我们小学开家长会,毕竟这十里八村就我们这一个小学。我要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背起行囊,说走就走。
就是这里了,我看了一眼界碑——于家堡。这里姓于的肯定很多吧。天已经黑了,我必须找到一处人家借宿,可我怎么说呢?这太难为情了,我要给他们唱歌吗?除了唱歌我还会什么?对了,兜里有钱,我可以说我是个探险者,借住一晚,明天就走。
道路两旁的垂柳从壕沟的斜坡伸出来,像一个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沉默不语地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夜晚的凉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在这陌生的地界,会不会出刁民呢?我告诉自己,我是个探险者,知难而进,继续往前走。
我从路边乱石堆里捡起一块石头,往沟里一扔,嗷的一声窜出去一个黑影。我又捡起一块扔向另一边的壕沟,只听见一声闷响便陷入沉默。这条通往村里的甬道似乎没那么长,走着走着,前方的点点灯光映入眼帘,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
就在我加快脚步往前走时,迎面却不知何时走来一个小孩,他低头走着,越来越近了。他突然一抬头,我看清了这张脸,这是小皮球。他也是一愣“咦,老师你怎么在这?”
我看着他,久久缓不过神来。
“老师,你不认识我了?”
“啊,小皮球,你家不是在咱村吗?你怎么在这?”
“老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都搬家一个月了。”他做了鬼脸“那天你还帮我搬书哩。”
我努力回忆着,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但也只能嗯啊地应着“哦,我路过这里,想找个人家借宿一晚。”
小皮球拍着手说:“正好,来我家吧,我妈一直想见见你呢,她特别爱唱歌。”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我以前的生活,我可不想教他妈唱歌,但嘴上不能这么说。
“好吧,你说了算。就带老师去你家住一晚吧。”
这是一间低矮的茅屋。“妈,我们老师来了。”小皮球刚一推门就嚷嚷起来。屋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微弱的声音“嗯,知道了,你俩就睡外屋吧。”随即灯就灭了。我站在门口不知要往哪迈步,任凭小皮球拉着我走到一张床前,“老师,我们睡吧,明早还得上学呢。”
我脱了鞋,合衣躺下,心里庆幸女人没让我教她唱歌。小皮球很快就睡着了。这孩子上课时也喜欢睡觉,仿佛永远睡不够似的。
我是房子里唯一醒着的人,外面很黑,也可能下起了雨,我听见有东西拍打窗子的声音,也可能是风,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屋里除了小皮球均匀的呼吸声,就剩挂钟滴嗒嘀嗒了。不知不觉我也进入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英守村,在那间教室给孩子们一遍一遍地唱歌。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的嗓子很干,我不会真的唱了一宿吧。
小皮球这孩子已经不见了,我打量着屋里,除了我身下这张铁床,也没什么大件家具了,一个八仙桌在靠门的墙边摆着,上面有个绿色暖壶,还有几个白漆铁茶缸。一看到茶缸我就更渴了。
我不知道这样冒失地在陌生人家喝水合不合适,我的嗓子像要冒火似的难受。我小心翼翼地穿上鞋,走到八仙桌跟前,拿起暖壶,选了一个还算干净的茶缸,给自己倒了半缸水。
厨房的门被风吹开了一些,一个女人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她有一头乌黑的过肩长发,身上穿着红格子衬衫。我总觉得这背影似曾相识。我喝了一口水,放下茶缸。她一转身,我立刻认出了这张脸。就是一时叫不出名字来,“你,你,你不是那谁他妈吗?”
女人却一点也不惊讶,她莞尔一笑,“李老师,昨晚我就知道是你,因为太晚了,也没招待,别见怪哈。”
“你怎么在这?”
“李老师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我清楚地记得上次家长会时,小皮球身旁坐的并不是这个女人。她当时是坐在第一排小娜的旁边。
“你不是小娜的妈妈吗?”
女人仿佛受到了侮辱似的,之前的笑容全然消失了,“什么小娜,你赶紧给我出去,你这话太伤人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师。”
我狼狈地跑了出来,街上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寡妇门前是非多啊。她怎么成寡妇了?我突然想到,她怎么也跑这个村来了。
一连串的疑问把我弄得蒙头转向,小皮球又不知去向,我只好跌跌撞撞地沿着一条胡同往前走。突然一只手拦住了我,“李老师,喝多了?”
我定睛一看,是二楞,“你怎么在这里?”
“什么我怎么在这?我不该在这吗?”他白了我一眼,晃着身子走开了,边走边说“这李老师又喝大了。怪不得学校把他开除了。”
这都哪跟哪啊,他不在学校打更,怎么跑这来了。我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可他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一个转弯儿,不见了。我不知不觉被引到这个胡同,这里有很多岔道儿,两旁的房子出奇地相似。灰瓦灰墙静静伫立,每一扇窗后面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我。我的胃一阵痉挛,这才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这样的村子里会有食杂店吗?我左拐右拐终于走出了胡同。
眼前是一个小广场,村里的人在跳广场舞。我没心情看他们跳舞,但我只能从人群中穿过去,因为,就连甬道上也站着人。然而,我看见了她。
她打了个手势,音乐停了。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看着我,我感到脸上热热的。她一步一步走向我,“李旭,你一点没变。”
我很想说其实我变了。只是再次见到她,我才又变回以前的样子。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阴暗潮湿的教室。那天她也穿着今天这件白裙子,给孩子们唱了最后一首歌,当时我就在台下。那也是我听到她唱的最后一首歌。第二天她离开了孩子们和我。再也没有回来。
“喂,不认识我了?还是装的?”她拍了我一下。
我结结巴巴地说 :“孙俏,好,好久不见。”
“是啊,好多年了,你一点没变。”她拉着我走出人群,恍惚间我又认出了几个熟人,他们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的脑子里只剩一个人。
我被她拉着,她的手好凉,我不禁又想起多前那个夜晚,她的手也这么凉,还有那间冰冷的教室。
时光没有尽头,回忆没有出路,就像墙皮脱落,再刷上新的,一遍又一遍,直到一堵墙突然坍塌。我多想和她再回到那间教室,一起给孩子们上课。现在这个女人真的是她吗?在这个陌生村子里,此时她正拉着我往前走呀。
“再见到你真好!”
“说什么傻话,快点,孩子们等着呢。”她手上用力,嘴里催促道。
我跟上她,与她并肩而行。
“哎呦,你俩干嘛去呀,真般配。”好熟悉的声音,我顿了一下脚,就看到大刘和程萌两人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你俩怎么在这?”我看到他俩的手紧握在一起,更加迷惑了“你俩这是?”
大刘一抿嘴:“你俩不也一样?”
“快点,别磨蹭了,孩子们都等着呢。”孙俏不耐烦地训斥道:“你俩一边秀恩爱去,忙正事儿呢。”
走出十几步我才小声问道:“他俩不是兄妹嘛?”
“你有病呀,这话也能说出口。”她一甩手,红着脸看我。
我一时语塞,过了好半晌我才问下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是不是在于家堡?”
我回想这一路看到的人,记忆的碎片慢慢地拼凑出一张张熟悉的脸。他们以奇怪的方式组合,重新把我困在原来的世界里。我就像一条鱼,不管游出多远,永远逃不出这片海。
“是啊,怎么了?”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没,没什么。”我苦笑道。
她拉起我继续往前走。
一排平房出现在眼前,低矮的栅栏门随风吱呀地晃着。她用脚推开,带我大步走进去,院子里有小操场,这是学校。我如梦初醒,不,不,我立志要逃离的生活现在却又出现在眼前。我停下脚步,想要挣开孙俏的手。可她转过头,温柔地看着我,手心传来温泉般的热流。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
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我俩就这样推开教室的门,走了进去。
一股湿气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满怀期待的小脸看着我。
“这是你们的老师!”她柔声对孩子们说。
我想我再也看不见陌生人了。
但我身边这个人,她是孙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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