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记忆

春节赋闲，再加上年龄大了，又因为不能回老家，因此常常被一种叫做思念的情绪所困扰，脑海里闪现出一串串遥远而又朦胧的记忆，尤其思念童年、少年时期的一些事情，那低矮的土砖屋的屋檐。

在深圳的大都市里，放眼望去，高大的居民楼似一个个巨大的蜂箱，人们像蜜蜂一样在属于自己的小方格里钻进钻出。现在的老家，小楼、别墅若雨后春笋，屋檐也几乎绝迹。屋檐成了我们这代人心中永远的记忆。

屋檐似乎绝迹了，但记忆还是鲜活的。

譬如，屋檐下的冰棱，如在眼前。儿时的乡村，东坡西岭，山腰山脚，散落的矮屋，鳞次栉比。一到冬天，青瓦上就常常铺满了厚厚的雪。周围的树木、竹林也披上厚厚的雪，房屋不高，远远望去，屋顶上的雪似乎连着地上的雪。天与云、山、树木、房屋相连，茫茫一片的雪白，房屋偎依着大地，显得尤其温馨。

融雪的前夜，天气是特别冷。于是，在屋檐下就会挂起一条条又粗又壮的冰棱儿。在早晨的阳光下，晶晶亮亮的，闪射着明亮的光芒，有时还会闪射一道道七彩的光芒。

那是，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拿石块把它敲下来，拿在手里玩，就像威武的将军在耍弄武器，威风得很。最令我们开心的是，我们可以像现在的小孩吃冰棍一样把它含在嘴里，慢慢地吮吸，冰冰凉凉的，即使是冬天，那也是一种诱人的味道。也因为这种曾经的经历，所以特别能容忍小孙女吃冰棍雪糕的要求。我能理解，对小孩子来说，冰棍雪糕的吸引力太大了啊，何况是在炎热的夏天，更何况是在永不见雪的深圳呢。

能干的奶奶对这些冰棱儿也情有独钟。她总是将这些冰棱儿收集起来，装进老菜坛子里，在里面放上鸡蛋，过个几个月，再拿出来煮着吃，那是一种独特风味——至今都在回味，可惜现在再也吃不到了——哦，我敬爱的奶奶，你在天国还好吗？我想吃你做的藏蛋了！

到了中午，阳光烈了起来，于是屋檐下，雪水滴滴答答。奶奶就让我们找来能接水的木桶、脸盆、小瓦缸，甚至陶罐等等，然后把这些积攒的天然水装进大瓦缸里，给牛吃，给羊吃，给猪吃。正屋上的雪水，还要单独装着，还可以做饭吃。融雪了，不用去水井里担水了，省了老大的力气——这也是我们乡人的一种生活的智慧吧？

山村的屋檐下，在春节前后是最馋人的。因为，这个时候的屋檐下挂满了年货，比如腊肉啦、腊鱼啦、还有狮子头、油豆腐等等。随着轻轻的风，满屋满院都弥漫着一种诱人的香味。那是一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饭都难以吃饱，更别说吃鱼吃肉了，甚至平时看都难以看到。

于是，这段时间我们就解了眼馋了，你可以静静地看，看多久也没有人说你。有时候，我忍不住就会搬个凳子，坐在屋檐下，托着腮，仰着头，呆呆地看屋檐上的腊鱼腊肉，嘴里的不停地吞口水——真馋哪！

农村里的地地道道的腊肉可比现在商场里的腊肉香多了。那时候很少吃肉的我如何能抵抗它的诱惑呢？于是，小小的我就起了“贼心”。趁着父母和奶奶上地里干活让我守家的机会，搬个梯子，爬上去，用削铅笔的小刀很小心很小心地割上一小块，不等下梯子就放进嘴里。咸咸的、香香的，真好吃呀！于是，就止不住地一块又一块地偷吃着……

也不知道是精明的奶奶真的没有发现，还是大人们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即便我把腊肉吃了一小截，奶奶也只是轻飘飘地说一声：“这该死的馋猫，真贪吃！”现在想来，奶奶是真的疼我啊，爱到骨子里的那种。至今，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屋檐下的那些腊鱼腊肉，似乎在我眼前活了起来。

我还喜欢在屋檐下听武爷爷讲故事。上了年纪的老爷爷们，就喜欢靠着屋檐下那面冬阳晒得热乎乎的土墙，眯缝着眼睛，慢悠悠地吸着旱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古老的故事。武爷爷的故事是最好听的，知识也最渊博，因为武爷爷是村子里少有的识文断字的文化人。

我就特别喜欢听他讲这些故事。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了精通七十二般变化的孙猴子，也晓得了唐朝的三十六条好汉，第一条好汉李元霸，也知道原来“年”是一种特别特别厉害的猛兽……说起来，我文学的梦想应该是从这里起航的吧？

可惜武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大约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吧。然而，或许是肚子里的墨水不少，他的情感特别地丰富，以至于他的死让人格外地心酸。武爷爷和武奶奶的感情特别好，武奶奶先去世的，儿子也很孝顺，葬礼非常风光。然而，武爷爷因抵不住相思之苦，到武奶奶的坟头上大哭几场之后，居然趁人不备，喝掉农药去和武奶奶相会去了——其时，武爷爷身体非常健壮的。古人说，相思入骨，是可信的。

秋天的屋檐是最美丽的。秋季是收获的季节，各种瓜果都成熟了，储存就有了困难。但农人有农人的智慧，屋檐下就是一个很好的储物的地方。譬如玉米，我们把它的外衣编成套索，然后穿在一条竹竿上，吊在屋檐下。远望去，屋檐下一条金黄色的彩带，在秋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一种非常浓郁的丰收的气息。再比如辣椒吧，吃不完了怎么办呢，就等它红了采摘下来，用竹条把它串在一起，挂到屋檐下，像一团团火焰，有一种热烈氛围。看到这景象，有时候我想，这不是在火烤玉米吗？想着想着我就笑了。

不过，我们还真的是喜欢把还没有挂到屋檐上去的残次品玉米拿来烤着吃。我们有我们的烤法，就是在地上挖一个深坑，上面架上几根铁丝，然后再下面的坑里烧火，把玉米放在铁丝上。这样烤出来的玉米可真好吃呀，往往玉米棒子上还会爆出很多的玉米花呢。童年的我没少吃这个，那是我童年里最难忘的记忆之一。

屋檐下，墙角或者拐角的地方往往堆放着吃不完的南瓜、红薯什么的，这样通风很好，可以储存很长时间。吃的时候就去拿，实在是方便得很。也无所谓别人来偷，因为家家都有，一时间也吃不完，没什么好偷的。要防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小馋猫，一个个像“烧烤师”，什么都烤，南瓜、地瓜、红薯、玉米、辣椒啥的，统统可以烤来解馋的。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比大排档里烤的东西还要好吃，那是童年的美味，无与伦比的。

时光如水，世事变迁，屋檐逐渐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屋檐下的记忆就只能是记忆，再也见不到了。但它鲜活地封存在我们的记忆里，永不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