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的诗句
忆明珠
石破天惊的两句诗,是李白的:
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 ——《拟古》其八
哪里有万古不朽的红太阳!连李白,连早我们一千数百余年的李白,都确认这一点。虽然直至今天太阳还高高地悬在天空,安然无恙,并未销毁,还很红呢!而且据说在天体中,它还很年轻!然而不要回避,它不会一成不变,它终究要销毁的。人不能不死吗?不可能!日月星辰,都要死的。
我们脚下的大地,古人叫它做大块的。《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人,无不死在大地上,而以大地为最后的归宿。而大地,并非永不沉没的方舟,它也有不可避免的末日。
有生就有死!大悲哀!生无止息,死无止息,大悲哀亦无止息!说是“换了人间”,我们是新社会了,还有什么大悲哀呢?那是另一回事。社会的变革,可以把土葬改为火葬,可以把“祭文”改为“悼词”,但能无葬、能无悼吗?有葬有悼就有大悲哀。因为到了新社会,人,仍然总是要死的。
有死,有死生之际,就有大悲哀。
文学中表现一点点这种大悲哀,怕什么呢?李白就敢于说:
日月终销毁,
天地同枯槁。
尖锐!一箭中的!什么英雄事业,壮丽江山,生花妙笔,绝代红颜!全被他一箭穿个粉碎!一切的一切,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无不终销毁而同枯槁!看不到这一点,想不到这一点,那是自欺欺人。看到了,想到了,说是不生大悲哀,若非伪君子,必是伪圣人,——伪之集大成者也!
然而,大悲哀并不意味着大悲观。
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星球上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不知经过亿万斯年;从有生命到有人类生命,又不知经过亿万斯年;从有人类生命至有人类生命中之一的我的生命,至有我这样的一个人,我怎能不自视为生命史上的一支无比辉煌灿烂的生之凯歌!
试想,从给我以生命的原始人远祖算起,为了种族的生存、发展,世世代代,经历了多少艰险!多少危难!多少多少回的饥馑冻馁!多少多少回的病魔追寻!多少多少回的刑戮相加,多少多少回的水火交侵!多少多少回的置之死地而复生!我怎可不惜之,敬之,珍之,爱之,而随便虚抛浪掷我难得享有的一生!又怎可不惜之,敬之,珍之,爱之,而随便虚抛浪掷我难得享有的一死!我的生命,我的理智,我的良心,决不会容忍的。生而不免一死,死而不能复生,这法则本身,既给生死之际以大悲哀,又充分显示了生与死的崇高和伟大,一个人要敢于拥抱生,更敢于正视死!
李白的令人敬佩之处,在于他不自欺欺人,不伪善伪圣。他敢于正视并敢于说出无论人生和宇宙都有悲剧的结尾在那儿恭候着,却不自陷于虚无和悲观,反而创造出他那风流潇洒、光彩流丽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游戏天子,嘲弄权贵,不为利缰,不为名累。好山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好饮酒,“但教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赋诗,“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他好像活得比谁都快活!比谁都天真烂漫!对!看破红尘,看到了人生和宇宙终端的那个黑洞,但,并不跌进去,而是回过头来,重新走进红尘,有滋有味地有板有眼地好好过活。活着的时候,嘴边衔着一丝会心的微笑;死去的时候,眼角涌一颗晶亮的泪珠。这样的人,不论在古代,在当代,我不信他不热爱公众,不热爱人类和未来!
前些时曾写过一首小诗,好像与这篇短文所说的有点相通的东西,且抄在这里,随人怎样理解吧——
风景入目最佳处,
不在此岸,
不在彼岸。
向前走,
走过桥去,
再回头,
回到桥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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