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是写我的父亲。
我出生并居住在内蒙牧区与河套交界的平原地带。这里的人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村子里大部分是外来户,以山东、山西、河南逃难而来为主,像我们家这样的南方人,很是少见。这些外来的汉人,主要是承担村子地里的农活,除了种麦子、高梁、玉米,更多的是为牧场种植人蓄过冬用牧草、萝卜、土豆、大白菜。
离村子远一点地地方,有牧羊点,放牧为生,以蒙族人为主,但也有汉人。他们很少与村子里的人来往,基本是处于独居状态。
打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父亲让我自卑、气馁的地方太多了。父亲身材矮小,在高大威猛北方人面前,显得十分羸弱。父亲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且大部分时候眉头紧锁、阴着个脸,十分出老,四十岁不足的人,看上去足足象五十多岁,别人喊他老汉汉,就带着几分揶揄。
我家居住在村子里,我父亲、母亲主要靠务农、拿工分养家糊口。我父亲、母亲虽然努力干活,并不偷奸耍滑,但没有干农活的体力和能力,实在无法与他人比,一直被评最低工分。父亲在男劳力组,满分十分,他总是6分,最多7分,只顶一个稍力壮的妇女。在那个比劳力的年代,他肯定是最吃亏的。
母亲在妇女队,她的工分也评得不高,但母亲被推举为记工员,还兼任接生员,有点补贴,在妇女队里,就不算最差。秋天根据工分累计分红,我家应该是连队分红最少的。冬天,每家杀自家喂的一头猪,连队会按家中人口数分羊,各家将猪肉、分到的羊肉,或盐起、或风干,就是一年的荤菜。
分羊是要扣分红钱的,我们家有时并不要那么多羊肉,对外说是:我们女孩子多,吃不了。分煤的时候也不要那么多煤。我们家小一点的,会到连队知识青年那里捡煤渣,以补不足。
我们家在连队里抬不起头的根本是地主成分,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历。人家来到这里理直气壮,穷、逃荒。我们家却有说不上原因,南方人、读过书,不明不白的到这里来,怎么不让人猜测、怀疑。
我父亲脾气还不好,他受不了村子里的白眼、闲话,总是硬来硬去地与村子里的人闹别扭。母亲则忍得住,父亲与别人闹了别扭,她三言两语就与人和好了。她为方圆几十里人接生,牧羊点上的人只与她来往,并尊重她。
有一天,我正在村头野地里玩摆家家,小伙伴喊我回连部看热闹。1973年左右,知识青年到了我们村,我们村改名为三连。从此,村子里就新鲜事不断。有时,青年男男女女,将眉毛涂得又黑又粗、脸上、嘴巴均涂红,搭起戏台,晚上唱样板戏。有时又会拨河比赛、有时拉练唱歌,都是些没有见过的花样。现在,又在连部正中心修了一块场地出来,还用油漆划了条条框框,年轻人穿着半衣半裤,抢着一个球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在打篮球。
最神奇的是,球队里有一个与年轻人格格不入的老头,也在球场上跑。他穿着长衣长褂,如同混入马群中的黑熊。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认出,那人居然是我的父亲。只见他胸前挂着一个哨子,哨子始终含在口中,他边吹哨子,边打手势,手势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但看得出场上所有人都在听他的哨子、看他的手势。他那么专注,有时在别人争一个球时,他甚至会爬在地上观察着什么。
更稀奇的是,当整个比赛结束时,那些年轻人激动无比,把父亲抬起来,抛向空中,高呼“老汉汉、老汉汉”。我第一次听着这个老汉汉称号,那么顺耳。
我父亲说他是读医士学院时,顺带考了一个国家二级裁判员证。这没有错,我们记起,证书在记得我们家玩具盒中。当天,我们家很兴奋,因为我们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带给我们的骄傲。比我小五岁的妹妹也很高兴,她挂着哨子,举着父亲证书,喊着:“我也要当叛徒”!她将裁判念成“叛徒”了。这成为多年来,我们姐妹间戏弄她的最好故事,不管她身居何位、多大年龄。电影里叛徒时常有,而裁判第一次听、第一次真实所见。
其实,我父亲的不寻常,早在我们的生活中显露。我们只是躲在家中时,才能感受到。尤其是我的妹妹出生后,我父亲性格变得柔和了许多。闲下来,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们讲故事,《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但我们并不以为然。
这以后,父亲的不寻常被一点点挖出来。
牧场转为国营牧场,牧场所多人转为牧场工人。我的父亲居然是工资最高的工人,53.8元。人们以为听错了,但场部说,没错,父亲的工龄从18岁参军那一天算起。全村人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过多久,父亲又被请去当新成立的总场中学当老师,教数学、化学、生物。那些有些顽劣的知识青年,在父亲面前也会十分虔诚,让村里的人不再敢小瞧父亲。1977年恢复高考后,学校的师、生有许多同时上考场,而父亲就是他们所有人的老师。
1984年,父亲五十多岁时才正式彻底平反,落实政策回到南方老家,我一直在考大学和上大学的路上,相隔一年,1985年寒假回家,父亲远远走来接我,他理了一个小平头,头发乌黑,神采奕奕,如同青年小伙子,至少比十多年前在牧场时年轻。
父亲后半生,眉、脸越来越安祥、和善,脾气也好得出奇,我常想,如果不是世事作弄,父亲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人,又会有怎样精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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