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钱德勒,曾在他的小说《漫长的告别》中说过:“每说一次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它让我想到,前阵子读到一本关于C.S.路易斯的书,当他和托尔金共同的朋友威廉斯死去的时候,路易斯写下这样的话:
“逝去的不止是威廉斯,也是托尔金。当托尔金说出一个笑话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像威廉斯那样会意,给出巧妙的回答。只有与威廉斯对谈的时候,托尔金才会有那样的光彩,我不但失去了威廉斯,我也失去了那样的托尔金。”
C. S.路易斯真是一个能够一眼看穿事物本质的人。置身群体中的你,和朋友在一起的你,与独自一人的你,都是不一样的你。
想起大学毕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只有自己能够理解自己。那时的我,常觉得别人的存在是一种打扰,更宁愿沉浸在独自一人的环境里,独自看书,看电影,在街上随便溜达。那样的时候,我感觉更轻松,不需要在乎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也不需要为他人预设的期望去努力。
但是,我很清楚,我的内心深处,仍然怀念着一种东西。这种怀念的表现形式,常常以某些人的形象反应出来,甚至是一群人的样子。
那是我在青春时代,曾经遇到的人们,我心里总有种直觉,那时的我,比现在的我,有更多的样子,更丰富的情感,现在生活简单了,人人都是点头交,礼貌周全,但不说心里话。
于是,我开始做梦,那些年少时的人与事,总在深夜里,一遍遍在梦中出现,徘徊不去。我好像失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心里有空荡荡的回声。
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其实我怀念的,不是谁,而是自己。是跟随离去的那些朋友,一起离去的自己。用马克思对的人定义来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人不但定义你的阶层和身份,更深一层来说,没有他人,你就很难看见自己,没有特定的人来映照,你身上的某些部分,也会像见不到阳光的植物一样死去。
米兰昆德拉曾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提到四种眼睛:
“我们都需要有人看着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希望承接的不同目光,可以把我们分成四种类型。
第一类人期望着无数双隐名的眼光,换句话说,是期待着公众的目光。若没有那些隐名的眼光,他便感到空气顿时稀薄了一百倍,感到自己将被窒息。
那些极其需要被许多熟悉眼睛看着的人,组成了第二类。他们是鸡尾酒会与聚餐中永不疲倦的主人。他们比第一类人快活。第一类人失去公众时就觉得熄灭了生命之光,而这种情况对几乎他们所有人来说是迟早要发生的。然而在第二类人这一方面,他们能够总是与自己需要的目光在一起。
再就是第三类人,他们需要经常面对他们所爱的人的眼睛。他们和第一类人同样都置身于危险处境,某一天,他们爱着的人儿闭上双眼,他们的空间将进入黑暗。
最后是第四类,这一类人最少。他们是梦想家,生活在想象中某一双远方的眼睛之下。”
无论是公众、群体、爱人、梦想家,这些眼睛,就像聚光灯,当这灯光照向你的时候,你被点亮了。你从黑暗中无数个模糊的影子里凸显出来,你开始确认自己是谁。而若在心里,失去了那双眼睛,人也就失去了成为自己的动力。
于是,有你的朋友的身上,必然有着你的一部分,那是唯有他能够看到,能够激发,能够让它活起来的一部分。一个平时严肃的人,在恋人面前也会开始撒娇;一个沉默的人,面对朋友充满善意和鼓励的眼睛,也会开始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而一个怼天怼地的人,碰到一个能够明白他所有愤怒的朋友时,他也会开始变的温柔,变的宽容。
而当这样的朋友离去的时候,最让人难过的并不是再也看不到那个人,而是你再也不可能看到这一部分的自己,他的离去,让你的一部分也从此尘封,随之死去。
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是谁。
就像张爱玲和胡兰成。很多人都不明白,张爱玲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迷上这么一个渣男?而且在和他分手的时候,还能够写出这样的句子:“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胡兰成的私德很烂,但他的确是最懂张爱玲的人。看他的文章,张爱玲简直是360度全方面从头到脚的发着光。他说张爱玲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头顶敲敲,脚底板都会响”,说她“是顶天立地,连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也许这些文字不无浮夸,但对当时的张爱玲,当时看似骄傲实则不太自信的张爱玲来说,胡兰成这一面镜子,让她看到,啊,原来我是可以这样的,这样聪明,又这样傻,这样疯狂,又这样柔顺的去依恋一个人。
她把整个的自己交付在他手上。所以当他离去的时候,她的整个生命力都好像被抽空一般,余生,张爱玲再也没有变成那个样子,和胡兰成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的张爱玲,也随之死去了。
每个生命,都有无尽的可能性,你是什么样的,你也许自己都不了解。但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他比你更懂你,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说的话,忽然就像魔法一样,解除了你身上的封印,你开始变的快乐,俏皮,灵动,温柔,你才会发现,原来我是这样的,我还能有这样的一面。
所以,什么是友谊,什么是爱呢?在我看来很简单,就是你曾经把自我的一部分,交给过另一个生命,当他离开的时候,你会有深切的痛觉,会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也在随之死去,而且很可能是最好的那个部分。若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可以很清楚的断言,那不是爱。
就像有的人,号称朋友遍天下,关系网能通神,他和“朋友”们可以互相交换资源,交换利益;就像有的人,沾沾自喜于自己约过多少炮,睡过多少妹子,是“百人斩“甚至”千人斩”,但是他从来没有在这些朋友或炮友身上,看到过自己被辉映,被发掘出来的那个部分。
失去任何一个“朋友”,他都不会有切肤之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死去。那么,这样的人,即便有一千个朋友,或睡过一万个人,他都仍然是空白的,他不曾被唤醒过,他的灵魂仍然被封闭在一个针扎不进的黑盒子里,没有见过它发光发亮,伸展,拥抱,和另一个灵魂在默契中起舞的模样。
所以,我们永远需要朋友,需要爱,也许你强大到能照顾好自己,搞定各种麻烦事,哪怕只是为了看到自己还有什么可能性。肤浅的关系千千万,而唯有深刻的关系,才能让人懂得自己。若从来没有看到过所有可能的自己,才是活过这一场,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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